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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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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李秀霞,走在长巷的陈圆满,回头看了一眼裤子,没血。
陈圆满的初潮和死亡有关。
那天,她左手臂突然起了一个水泡,发痒,伸手一挠,水泡的位置剩下一小滩水渍。
觉得好玩,又在右手臂发现另外两个鼓起的水泡,一大一小,圆圆又晶莹,伸手挠破,水泡消失无踪。
只当这些水泡是另类的蚊子包,但全身发痒,她挠了挠胸口,皮肤啪嗒破开。又挠了挠后背,指甲遇到阻碍又啪嗒一声,湿湿的,一片茂盛的水迹。
她有些怕,连忙掀开衣服,发现肚皮鼓起连片大大小小的水泡,又白,又薄,水汪汪又透明,像皮试,像寄生虫产卵,像癞蛤蟆的背。
她挠了挠下巴,啪嗒啪嗒,她要发烂了。
但不敢告诉妈妈,只敢缩在沙发,尿急到极点才奔向厕所,一脱裤,发现内裤鲜红!陈圆满要死了!满脑子冒出电视连续剧,女主得了古怪绝症生命垂危的苍白容貌——她身上又红又痒的水泡定是她的了什么绝症!
她很怕!她怕死了!但更怕妈妈发现自己要死,怕她伤心。
怎么办呢?拿血内裤到水龙头底下,抹洗衣粉洗干净,晾在阳台会被妈妈发现,怕被妈妈问为什么而答不出来,怎么办呢?拧干,用全身力气拧干,但内裤还是湿,不管了,直接穿上吧,穿上就不会发现了。
陈圆满跑到客厅沙发,用坐垫搭出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躲进去,谁都不会发现她快死了。
忍了又忍,再次尿急,又想刚刚的血到底是不是看错了,如果是看花眼那她是不是就有救了!她从城堡钻出,跑到厕所,闭眼屏息一扯,内裤又一片鲜红!
她真的要死了!她喉咙像塞住一样,哭不出来,拎着再度染血的内裤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用力拧到没力气再拧,还是湿,血迹叠血迹。
她跑到阳台,看防盗网外的明亮阳光,晒晒就会干,但又怕妈妈突然回来看见,只好沮丧地,穿上了湿内裤,一阵冰凉令她打颤,但很快体温会烘暖。
直到她下一次去厕所,波澜不惊地洗血内裤。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会死的事实,只是不知如何向妈妈交代,自己不是因为坏才染病。
从城堡的城墙后偷看,是否有妈妈闯入客厅大门?
如果是,躲进城堡,提起裙子沿旋转楼梯奔跑,中途不慎落下一只水晶鞋,犹豫是否捡拾的瞬间被追上来的血盆大口怪物一口咬断一条腿,喀吱喀吱,多么美味的小腿!陈圆满挠挠小腿,啪一声啪一声挠破了两个水泡。
如果否,就保持偷看,探出头,看城堡外的客厅,开始旋转,开始扭曲,熟悉的家变成陌生的家。无人在家,无人活动,客厅在静默中放大,在午后昏沉渐暗的光线中,一粒灰尘飘入眼睛施了魔法,闪闪一滴光斑扩散之后,附着在这个家中的所有人痕迹似被抹除,在静默中无以辨认这是家——
电视成了怪兽、吊扇成了行刑刀、沙发成了沉默的愤怒巨人,它们四脚撑在地上正打鼾声,陈圆满躲在城堡里头,很安全,很安全,安全到无人知道这家不是家。
咔嚓咔嚓、门锁拧动、谁回来了!
陈圆满缩在城堡,担心是怪物,又希望是妈妈,从城墙后伸出一只眼睛看:一只推门的手、一对嗒嗒嗒高跟鞋、是妈妈!
陈圆满轰然冲出城堡,坐垫城堡撞碎倒塌,“妈妈!”陈圆满大叫一声,忽然扁嘴,五官绞拧,又皱又苦:“我……我是不是要死了!”一屁股坐下地抱着妈妈大腿大哭。
“怎么啦?”妈妈不紧不慢将钥匙和菜放鞋柜面换鞋。
“……我……我的内裤有血!还很多水泡!”陈圆满哭得吹起了大大鼻涕泡。
妈妈一看,“是来那个了。”
妈妈说:“你长大了。”
从衣柜深深掏出粉红包装,抽出一片教陈圆满贴在内裤。
满身水痘的陈圆满终于知道了,阿花阿姨小卖部玻璃柜底部的粉红包装是什么,又如何用,并从当年妈妈的反应一并明白:这是一件不能轻易启齿的羞耻。
可是,妈妈说的“那个”是什么?为什么来了“那个”就意味长大?
她才五年级,十一岁,李秀霞也才五年级,她们都是小孩,她们哪里长大?
为什么来月经流血、为什么有了生育能力,就意味一个女孩长大成了女人?为什么来月经是一个女性的成人仪式?这是谁规定的事?
想到这里,陈圆满在爷爷铺的巷道里飞快跑了两步,似乎试图将这份记忆甩在身后。
长巷里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两稀疏,已经过了回家最热闹那阵,她跑了两步又忽然停下,不能再用力跑了,用力跑脚趾就会顶穿鞋面,她就只能穿烂鞋上学了。
脚步变得轻轻又轻轻,希望浑身轻得像棉花,树影落在脚下,阳光在其中闪烁,她又忍不住,踩着阳光一蹦一跳。
咕噜咕噜,她肚子又叫了,她加快脚步,快点回家吃饭。
但是眼前,巷道的尽头忽然出现两个熟悉的背影,是许莉和李玫!
她立刻止住脚步,看着两个有说有笑的背影,避无可避。陈圆满和同班的许莉和李玫住在同一个小区,接下来的路都是同路。
陈圆满和许莉是好朋友,两人从二年级到五年级,一直一起上学放学。四年级时同路的李玫也加入,两人变成三人。
但渐渐,许莉和李玫话变得更多,并排的三人又变成两人在前一人在后、变成陈圆满在她俩身后看着她俩手牵手背影、变成许莉和李玫有意无意忽略她、放学不再等她、对话不再有她。
视线移到巷道的墙上,陈圆满假装没有看见她们,这样如果她们回头,还可以装作:哎呀,我刚没看见你们,你们怎么玩这么晚还没回家?
黄色的墙面,用胸口挂的钥匙刮痕,沿脚步起伏呈波浪形,或竖直,像刀发泄在墙上,或不会写的错别字骂人——鸡婆,三点水旁边的皮写成支,又被擦掉三点水在支字旁边加了女字成了妓,再圈起来,用歪歪扭扭层叠加粗的圆圈,陈圆满冷不丁看见新添的一句:陈员满死人!哈哈哈——口字和合字分得很开,像要散架铺开整面墙。
陈圆满胸口没有钥匙,不知道谁写的,想不出有谁讨厌自己(但也没人喜欢自己),直直看着前方许莉和李玫走出巷道转弯。
李玫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但眼神没有。
陈圆满立即低头,仿佛做了错事——她的存在是错。
“你不想冲上去抓住她们大喊大叫吗?”
有谁把她心声揭露,陈圆满吓一跳,回头见是李秀霞在身后,冷眉冷眼。
“你在说什么?”陈圆满立刻遮住墙上骂她的字。
“你就没想过骂回去吗?”李盯着陈圆满遮不住的“死人”两个字。她个子比陈圆满高出快半个头,视线从上往下质问,脸却没什么表情。
“啊……”陈圆满躲开李的视线,“老师说不可以在墙上乱涂乱画。”
“操他爸的不可以乱涂乱画?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忍气吞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怕没人给你撑腰吗?没人给你撑腰你就操他全家的自己给自己撑腰打回去啊!”
陈圆满愣住,被李秀霞和平时完全不同的的气势吓到,觉得脏话难听,又觉得真操他爸的好解气!
她四下搜寻,捏起一个尖尖角的石子在墙上大力写字:骂我的人全家去死!!!
又用力把墙上陈员满三个字涂掉,改写道:你才是死人!!!
写完用超大力把石头往墙上一砸,死人两个字上面砸出一个小坑,露出墙皮背后的空心,再抬脚往墙又踩又踹,直到骂她的字都变成粉末簌簌下掉。
“现在感觉怎样?”
陈圆满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我感觉很好!但……”
气势又虚下来:“还是会怕。”
“等怕的事情来了再怕。”李抬脚就走,血裤子大剌剌晃荡在路上。
陈圆满看了眼她裤子,快跑两步跟上李秀霞,扯着书包带子说:“以前怎么没见你走过这边?”
“我前面路口左转买东西。”李仍然没什么表情,开口幅度很小的厚嘴唇显得她很酷。
“这样啊……我在前面路口右转。”陈说。
“嗯,我知道,我听李玫说过你和许莉和她一个小区。”
“是啊,”陈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说,“刚还我还看见她们两个走在前面。”
“那干嘛不跟她们一起走,”李问,“你以前不是和许莉天天玩一起吗?”
“许莉现在和李玫玩更好。”
“所以你觉得李玫抢走许莉把你丢下了吗?”
陈圆满喉咙像被胶水粘住,可是又很想哭:“……她们不要我了。”
“她们没有不要你了,是你不要你自己了,冲上去,问她们,你们干嘛不跟我玩,告诉李玫你很讨厌她,告诉许莉她这样你很难过。”
“但是这样我就不是好孩子了。”陈圆满既胆怯太多也顾虑太多。
(操他全家的惹你就得死!!)李看着陈圆满的细胳膊细腿,冷声道:“那是你的事,不关我事。”
没给陈圆满反应时间,李秀霞转身离开巷子。陈圆满刚要被填补的心,因李秀霞的转身而继续空缺。陈圆满前方再度出现许莉和李玫笑得弯腰的背影,她和她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各自吞没进小区的家中。
张嘴,饭嚼进口中,番茄鸡蛋汤捞饭,夏天开胃的酸滋味。风扇在头顶翼翼旋转,浅绿漆的三片铁叶片,又薄,边缘又利,旋转起来像要把人脑袋割掉。风扇底下是客厅的一家四口,顶楼热,吃饭时更热,吃得大汗淋漓。
各人捧着各自的碗,埋头像伸进食槽的猪,按食量大小的器皿,弟弟是小碗,妈妈是中碗,爸爸是大碗,陈圆满也是大碗,碗有脸盆大。
她仰头举起脸盆往嘴里倒,筷子快速拨动残余的汤汁和饭粒,颗颗饱蘸汤汁的肥美饭粒,一颗也不能放过,爸爸说碗里剩下一粒米脸上就多长一颗痣,她害怕长痣,连掉桌上的饭粒都要捡来吃。
“再来一碗!”陈圆满把清光的饭碗啪一声磕在桌上。
第一碗、哇!
第二碗、哇!
第三碗……哇!
妈妈在一旁数吃了几碗,白白的米饭浇上鲜红的汤汁,连菜也不夹,仰头往嘴里倒,像粉碎鸡苗的高速旋转扇叶,唰啦啦,唰啦啦,吃得满嘴鲜血淋漓。
却怎么也填不饱肚,还是饿的,饿得整个人发空,吃不出滋味,把饭当饲料不停往嘴里填,连咀嚼的动作都减省,还是饿,很担心下午发饿肚子又叫,越担心越饿。
饿之后是睡,捧着个圆鼓鼓大肚子,在床板铺的凉席上倒头就睡,睡得像昏迷,像死去,闹钟吵醒是举棋不定的日光,在热风扰动的窗帘后的不锈钢防盗网上跳跃,白亮,眦眼睛。
睡迷糊了不知身在何处,却已如梦游背起书包,在午后两点的炎炎白日下出发学校。
妈妈的声音在身后追赶:“圆满啊,你就帮妈妈,劝爸爸找一份工作吧。”很小声,像一份不能被谁发现的重大秘密任务。
陈圆满喉咙发紧,在鞋柜边扭头看了眼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爸爸。
“离婚吧,不如离婚吧妈妈,我支持你。”陈圆满对妈妈小小小声说。
妈妈转过脸:“如果不是有你和弟弟,妈妈早就离婚。”
陈圆满突然好想消失。原地、立刻、再也不要存在。
陈圆满想问日忙夜忙的妈妈:妈妈,你真的爱我吗?却从不质疑日睡夜睡的爸爸。
爸爸的全部苦水倒给妈妈,妈妈的部分苦水倒给陈圆满,陈圆满十一岁,陈圆满已经长大懂事,陈圆满的苦水要学会自己吞咽和消化。
陈圆满看着妈妈,像看一只不停喷射苦水的酸楚怪物。
“嗯,我今晚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