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我》桑奇

8、第 8 章

　　记得有一天，妈妈说要拍照，便为很小很小的陈圆满、和更小更小的陈圆满弟弟打扮。妈妈拿出陈圆满最喜欢的斗篷外套，陈圆满张开双手，配合妈妈帮自己穿上。

　　外套是明媚灿烂的浅橙色，灯芯绒材质，领口和衣袖都有十分柔软的白色毛绒镶边，陈圆满最喜欢的地方是，衣领有两条抽绳、绳的末端坠着个白色毛绒球。

　　每当妈妈帮陈圆满将抽绳拉紧系好蝴蝶结，陈圆满奔跑时，那两个小毛球便会在胸前荡啊荡，陈圆满的笑声也跟着这两个小毛球荡啊荡。

　　那天，打扮好看后，妈妈就牵着陈圆满和陈圆满弟弟走向大街，到选定的拍照位置，是镇政府的升旗台。

　　太阳很好，暖洋洋照在每个人身上，在每个人脸上照耀出它在天空的方向。

　　陈圆满捉着毛绒球坐在升旗台的台阶上，妈妈也坐下来，一手揽着陈圆满，一手揽着小两岁的陈圆满弟弟，在耀眼阳光下，三个人面向镜头。

　　咔嚓一声，照片洗出来，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眯着眼，阳光让照片里的脸淡淡发光。

　　这是张好照片。很小很小的陈圆满还拍过很多好照片。

　　比如新年晚饭后，陈圆满领过爸爸妈妈和爷爷嫲嫲的红包，就跑到院子里跟表哥表姐玩炮仗，走不稳路的弟弟追出来要一起玩，妈妈也担忧追出来怕炮仗炸到眼睛和手，爸爸也跟出来抱起陈圆满，仰起下巴用胡茬蹭她脸颊，痒得她咯咯咯咯笑不停。

　　好了，一家四口人齐，非常适合拍照。陈圆满爸爸放下陈圆满，陈圆满妈妈抱起陈圆满弟弟，咔嚓一声，在新年鞭炮连声的气氛中，以陈家那栋三层楼房为背景，一家四口都笑得开心。

　　唯独陈圆满没有看镜头，她站在爸爸腿边仰脸看爸爸的胡茬，咯咯咯咯笑不停。

　　很小很小的陈圆满什么都有，有很多很多的照片、有很大很大的电视、有很响很响的音响、有看不完的动画碟片、有穿不完的漂亮新衣、有一天一瓶送到家门的牛奶、有新开的第一间麦当劳儿童生日套餐、有帅气潇洒的爸爸、有美丽温柔的妈妈……很小很小的陈圆满只要仰头看周围围拢她的人，幸福和赞美就像天上的糖果雨源源不断。

　　很小很小的陈圆满人如其名，曾有过十分圆满的金色童年。

　　直到爷爷胃癌复发离世，在陈圆满幼儿园升小学的时候。

　　陈圆满仍然十分喜欢那件橙色斗篷，只是慢慢、慢慢，袖子从遮住手臂、到露出手腕、再到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的陈圆满不得不依靠妈妈帮忙才能硬塞进去。

　　妈妈说：“这件褪色了，也小了，送出去也没人要，就丢了吧。”

　　陈圆满眼看妈妈整整齐齐叠好外套。陈圆满不肯点头。

　　但那件橙色外套，她自此以后再未见过，就像之前她消失的许多其他漂亮但已不合身的童装。

　　陈圆满没有其他孩子都羡慕的漂亮衣服穿了。她不明白她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觉得像慢慢蒙上灰，不再明亮，不再充满欢乐色彩，爸爸夜夜饮酒，妈妈日日吵架，弟弟总是大哭，她学会沉默。

　　到五年级时，开始发育的陈圆满也开始忍饥挨饿。

　　饿是无法隐藏的贫穷。饿会叫。在上午第三节课到第四节课，叫声最为厉害。

　　陈圆满的早餐是一包泡面，是妈妈从市场批发的廉价杂牌泡面，二三十一大箱，一大箱可以让陈圆满姐弟俩吃一个月。

　　泡面有时是绿色包装的鸡肉味，有时是红色包装的牛肉味，但打开来，都是只有一块薄薄面饼和一包薄薄味精，吃起来都一个味道。

　　妈妈赶着上班，常常在陈圆满醒来很早之前，就煮好开水泡面下去，等陈圆满起床刷牙吃早餐时，面已经泡发肥肿，吸干了汤水，面碗也冷，只淡淡余温，吃到嘴里像吃泡烂的纸。

　　有时加蛋，大多时候斋面，陈圆满从一听到早餐是泡面的欢呼好耶，到后来一见到泡面就怕。

　　有时妈妈也会给钱给陈圆满出去买早餐，钱多珍贵呀！钱可以买陈圆满想买的东西，比如十几块的超级大刨刨、比如海报和贴纸、比如亮闪闪的本子……

　　但早餐也要吃，不吃会饿，她便精心计算从两块钱早餐钱里，如何购买最能饱肚的早餐组合又能存下五毛一块。

　　但无论早餐是泡面还是出去吃，无论是否存下那五毛一块而少吃一个包子或糯米鸡，陈圆满都会肚饿。

　　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间，慢慢从第四节课的临近放学，推前到第三节课的临近下课、课中、上课不久。有时叫得更早，有时叫得晚些，取决于最后三毛钱是买了一袋豆浆还是萝卜饺子。

　　陈圆满希望每天第三节课都是数学老师讲课，因为数学老师话多、嗓门大、时时抓住不听讲的学生教训，这些声音很掩盖她的肚子叫。

　　与之相对，她最怕语文老师上第三节课，语文老师文静，上课经常听写或让大家停下来思考问题。她只好一手抱着肚子但愿能把咕咕叫声勒消失，一手在语文老师经过时在听写本上整齐写字。

　　但肚子一紧张收缩，身体随之空虚打颤，富有经验的陈圆满知道，一个超级无敌大声的咕咕叫即将来临！

　　陈圆满如临大敌，掏出水瓶咕噜咕噜大灌了两口水，身体内部被水填充饱胀，但不抵饿，只能缓冲，撑过这全班静默的时刻就好！

　　“好，小组长收听写本，全班打开课本第某页，一起读课文。”

　　语文老师一声令下，陈圆满如获大赦，又后悔那两口水喝得太早，错过了在全班朗读声中大叫的机会，她继续弓腰抱着肚子，希望缩得无比小，全世界都听不见自己。

　　“你没事吧？”同桌林益斌递来纸条：“你不舒服吗？”

　　陈圆满用书本遮着纸条正要往上写字，一个没忍住，肚子大声咕咕咕大叫，她瞬间面红心虚，撇过头偷看林益斌，林的单眼皮落在书本，口型跟着全班读书，似乎什么都没发现。

　　她便以班长的口吻在纸上刷刷刷写字：“上课不要开小差！”将纸条用手肘推回林益斌。

　　林看完纸条马上看陈圆满，但她已将视线投向另一组的他的好兄弟张宏远，林捏皱那纸条把它丢进陈的书桌抽屉。这时候，陈的肚子又咕——的悠长叫了一声，她又拎起水瓶仰头灌了一口，这是这节课第三次喝水。

　　“看什么看？！”陈圆满忽然扭头白眼，用口型十分不善地对他说。

　　“看就看！”他也用口型回她，两人都同时注意到一个纸条从后方丢到林的桌面，趁老师背对，林打开纸条摊在两人面前：“李秀霞流血了！她椅子上全是血！！！”三个感叹号后还带着“你懂的”坏笑表情。

　　陈圆满眼刀杀向后方，以管理秩序的班长身份虚张声势，同时不安地挪动屁股担心自己的椅子也有血。后排已蠢蠢骚动，抬头看她的男男女女仿佛都贴着“你懂的”窃笑表情。

　　“陈圆满，你来读这段。”

　　陈圆满立刻弹跳起，慌乱地撑直腰杆，斜眼看林指着书本段落给她提示。

　　她捧起书本喉咙发紧地读，站起来的视线中，不断有纸条和窃窃私语从后排弹跳向前，像青蛙产卵。

　　“很好，坐下，上课要专心。”

　　陈圆满吓到连肚子都不叫了，她茫然地看向那张又被叠好的纸条，在桌面被林两指弹向斜对角，在老师眼皮底下成功抵达另一张桌子的另一双手和眼睛。

　　老师在黑板上的田字格里教生字，手指点点，嘴唇一张一合，粉笔一笔一画忽然断裂刮过黑板，讲台底下暗流汹涌。

　　第三节课下课，林益斌勾肩搭背带着他的兄弟张宏远去了教室后排。没有那样做的、坚持某种正义感的陈圆满仿佛成了异类。

　　第四节课，陈圆满不再为肚子的叫声担惊受怕，捱过了最饿的时候，就会慢慢不再饿。得以放松的心境，让她不受自控地瞥向张宏远方向。

　　张宏远是数学课代表，长得端正，皮肤白净，说话又轻声轻气，是翩翩君子，和他兄弟兼她同桌截然不同。

　　林益斌家境不错，父母做生意，开了两家店铺，卖烟卖酒，他也培养出生意人的个性，常常呼朋唤友，和谁都称兄道弟，和张宏远玩得最好。

　　他们两个放学常常结伴，直到张宏远踏进一座宏伟气派建筑，而林益斌转另一条路回家。

　　陈圆满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因为陈圆满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准确搜寻张宏远的背影，哪怕在人来人往的放学街道，她也能像心灵感应般，在喧哗的人物和沿街商铺中，一眼捉到他的背影。

　　曾有一天，她看着张和林入场在那栋宏伟壮观的建筑门前分别，张宏远背着书包走进建筑。她实在忍不住跟过去，想知道他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楼梯左折右转，她跟丢了他的身影，建筑里安静得可怕，空气又发冷，她犹豫是否后退离开，脚步却依然上抬，抬头看见二楼玻璃门上红色胶字写着：儿童阅览室。

　　跟丢了男孩的身影，却来到一扇新世界的门前。她不禁屏住呼吸，放慢又放轻脚步到几乎踮脚走路，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进去，就站在门前观察。

　　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走过来，她实现追着她们，看她们在储物台上放好书包和个人用品，她也照做，战战兢兢踏过扫描人身的防盗门，小心放好书包，连书包磕台面的声音都觉得太响。

　　她来到一排排明亮到发光的书柜前。

　　这个有着大窗户和长桌子、一切发光一样的阅览室，后来成了陈圆满灰色童年的避难所，而那些书本，便是陈圆满正待结识的沉默好友。

　　但，回到显然无法风平浪静过去的这个上午。

　　在陈圆满视线又一次擦过张宏远时，林益斌抛来纸条。

　　她不耐烦打开：“你喜欢张宏远吗？”

　　心脏重重跳了一拍，脸立即发烧怕变红。

　　陈圆满咬抿嘴唇，不敢直视林益斌对峙，只抓起笔恶狠狠在纸上写：“我怎么可能喜欢张宏远？！你在发神经吗！！”

　　用力到连纸都被笔尖刮破，她将纸揉成一团拍在林桌上。

　　林却凑过来说：“可是张宏远说他喜欢你诶。”

　　她的心脏又重重跳了一拍，嘴角惊喜上扬，几乎是下意识，她视线落在认真听课的张宏远身上又吃烫般迅速弹开。

　　“现在是上课！不要开小差！”她义正辞严地转移话题，却仍心虚低头，强压下嘴角怕被林看见，却压不住，又饿，又晕，像在粉红色云雾中。

　　铃——下课铃响，全班一哄而散。

　　陈圆满收拾得很慢，等待隔了两组的好友许莉过来叫她一起回家。

　　但直到教室几乎走空，她才看向许莉的位置，许莉果然已经走了。

　　而就在这时，黄雅琳带人围住了李秀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