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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22(2019年)

      刚开学一个月的时候,我即将参加美术生的集训。

      还是在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教室里乔星给我吻别。我们锁了门,在昏暗的橙黄色的黄昏里,她偏过头亲吻我的脸颊,我抱着乔小瑶,忍住不舍对她微微笑。

      乔星碰了碰我的额头说,一路平安。

      我看了一眼钟,离坐上大巴出发还有一个小时。我抱着乔星不肯撒手。
      “楚瑶,我开了一个共创账号。我想要你画画告诉我,你生活得很好。你会说谎,但你的画不会。”乔星微微低头看着我,眼里是关切的暖意,“用inspiration,我把账号密码给你。”

      inspiration是当时新出的一个共创软件,允许多方共同创作,是当时网络上新出的一款软件。
      就这样,我们有了共创账号,取名为乔小瑶。

      在那段难熬的集训时间里,我每天半夜拿着手机画到半夜,画得眼睛酸胀,黑眼圈重重,教练都问我是不是换了环境睡不好。然而我们就在无人知晓的隐秘之地,偷偷地发着动态。她学遍琴棋书唯独不太会画画,然而颇有些天分,会给我回非常简陋灵动的简笔配文字。我刚认识时的高岭之花乔星,口耳相传地变得爱笑起来。当迟子齐跟我说乔星如何如何时,我畅想着我们的未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运气很好还是我们俩实在是有点幸福,就一个多月时间,我们居然慢慢地涨了好几千粉丝。
      那是一场很美的梦。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画夹,乔星,画夹,乔星。我辗转于我喜欢的艺术和我喜欢的女孩之间。

      差不多在我集训第二周的周六那天吧。那段时间,我画画遭遇瓶颈,我的人物一直在被老师批评,同时和我住同一间宿舍的朋友请假回家了。我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看着风拂过窗帘的动静,忽然莫名有些焦虑和害怕。

      我给乔星发微信消息。

      -乔,在吗?
      难得乔星在线。
      -在。小瑶,今天开心吗?
      -我有点害怕,这里好黑TT。今天室友请假了就我一个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乔星居然给我播来了通话请求。我忐忑地接了。听到乔星声音的那一刻仿佛被天使亲吻了,我的心事重重一扫而空。
      “乔。我好想你。”
      “嗯,小瑶,我也是。”
      我和她分享着,告诉她我最近在写生的画,最近偷偷摸的鱼,准备发在inspiration上的东西。我和她欢喜地分享着我们涨了多少粉丝,就像是我们俩分别钻到我们所处的时空边缘偷偷碰面,我们所了解的事物经碰撞而迸发出光彩。大多数时候是我说,乔星听,有时一针见血地回应逗得我大笑。

      她陪着我直到我睡着,没有挂电话,于是到天明时,我发觉我们连着打了七个小时多的电话。

      幸福感把我拍晕了。
      第二天,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都变得顺眼起来。我就说人是要先被爱才能活着的。

      23(2023年)

      我最后还是决定和乔星断联。我怀疑如果这段关系不停止,我永远也无法正常地生活。

      下定决心和乔星断联后我仿佛回到了乔星不在的五年里。我不顾安吉委婉的反对和努力的劝说,虽然愧疚,还是最终把心理咨询停止了。

      我拉黑了乔星的联系方式,删除了电话号码,最终没舍得撕毁画册,只是放回了柜子里上了锁,试图不给自己留余地,永远地忘记一个人。

      我试图忘记心脏被撕开的隐痛,乔星留给我的萦绕在我耳边的那些话,她曾经给我泡药的情景,猝不及防闯进我家的亲吻。

      整整一周我的状态一直低迷。在某个寻常的工作日,我画着画眼前就忽然模糊了。不是因为哭了,而是真正的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上一次这样还是在五年前。

      我摸索着从抽屉找药,一直摸不到的时候很着急,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许佳音注意到我不对连忙过来问我怎么了。她是不多的几个知道我有过抑郁症的人。

      我说不出话,只能捂着脸,无力地趴在座位上发抖,任凭他人关心而无力答复。

      有声音在我脑海里叫嚣。

      「你糟糕透了。」

      「你不值得任何人的爱。你情绪化,自私,脆弱,敏感,活成这样是你活该。」

      「你的爱一文不名。别拖累爱你的人。」

      那个声音很大,吵得我耳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周围安静下来。我身边是关心我的朋友,许佳音把羊绒围巾披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关切的眼睛,为自己又想起乔星而恼恨,轻声说:“没事的小音,我没事的。”

      等所有人又重新投入自己的世界里时我有些愧疚。我不值得他们的关心。

      我想,如果这种事再多发生一次,就请假休息一阵子吧,实在不行就离职。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整,正好楚天舒前一阵子办完画展给我打了点钱过来,够我用两三个月。

      24(2019年)。

      平静的,美好的生活,是被乔星的电话打破的。

      四月的那个下午,我现在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是正午。我刚吃完饭一个人回到教室,趁着午休时间给乔星在inspiration上涂涂抹抹今天早上画的静物。教室里零零散散的还有些人,闲闲地聊天,窗帘拉了一半,冬天的太阳惨淡地垂怜我的课桌,打下半明半暗的分界线。百无聊赖之下我把手放在分界线处,倚靠在座位上,微微出神。

      就在那一刹那,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乔星的电话。我嘴角微微勾起弧度。乔星很少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我想,她是想我了吗?

      我听到她的冷淡的声音从很遥远的电话那端传来。
      “楚瑶?”
      “哎,乔?”我有些意外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喊我小瑶。
      “嗯......我要出国了。下周一,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心头涌上一片一片的茫然。出国?什么出国?为什么出国?去哪里?

      再过了几秒,等我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乔星的声音平静,“为了更好的发展。”

      就在那一秒,汹涌的海水淹没了我。呼吸困难的感觉很突然地侵蚀进来,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我嗓子发紧,说不出一句话。心很沉很沉,跌入谷底,像被恶魔蹂躏。无需多言,乔星不会拿这种事和我开玩笑的。

      那么,就是真的。

      那天再往后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好像乔星挂了电话,然后那天我哭了吧。我记不清了。记忆里是大段的灰沉沉的模糊的片段,好像那个下午有人强行给我的思想开了黑白特效。第二天下雨了,我应该翘了课淋了一上午的雨,一直躲在校外里给乔星打电话。得到的全部都是,对方的电话已关机。我不记得我流了多少眼泪了,就记得那天我很狼狈地蹲在地上,头发和衣服湿透,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守着手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直播着号,机械地,重复地。

      那种刻骨的绝望和恐惧,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挽不回一个人的焦虑,仿佛我被随意地毫不在意地丢弃的恐慌,我至今仍心有余悸。

      然后我请了假。我回了学校,却被告知乔星已经请长假回家了。那天是周五。

      那个周末,我几乎24小时不间断地给乔星打电话,然而不出意外全都是关机。我几乎对关机的提示音生出生理性恐惧。

      我无法冷静下来。如果能联系得上乔星也许我不会失控,可是她失联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失联了。我去找乔小瑶,却发现乔小瑶好像生病了。可能是因为乔星前几天不在,没人顾得上喂养她。

      我抱着软趴趴无精打采的乔小瑶,坐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发了一整天的愣。
      内耗在那时候席卷了我。

      说不定乔星早就厌烦了,只是想找个理由摆脱我呢,不然怎么会这么突然地告诉我,她要出国了。
      不然怎么会连着两天手机关机。这不是,很明显不想让我找到她吗。乔星那样的人,想做什么总是有办法的。

      那一天我的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我们相处的片段。

      我第一次揪她头发,她毫不客气地划我一刀;我过生日,她和我违纪翻墙出去吃面;她在主席台上发言,我偷偷描画她侧脸;我和她在寝室楼的天台上,她望着天空,盈盈动人的眉梢眼角满是向往;我们偷偷跑出教室,在雪天肆无忌惮地亲吻。我们曾经那么快乐,躲在世界的角落里,眼里只有彼此的影。我们曾经像无数校园情侣一样,在暗处牵手,对撞眼神,悄然心悸。我们肌肤相接,无人知晓。

      怎么概括呢。
      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美梦落了幕。

      最终我做出了决定。第二天我偷偷去了机场,一大早就去了。

      我给乔星打电话,电话这些天来第一次通了。

      “楚瑶?”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平静而冷淡。

      “乔星,”我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在机场。如果你爱我,就给我一个解释,我只要一个解释。”

      “小瑶,我无法解释。“
      “我要走了,我要过安检了,楚瑶,对不起。”乔星的嗓音微微有一点哑,然而她的吐字是如此清晰。那一瞬间我眼前的世界碎了。

      “你在哪里,哪个安检口,快告诉我。”我紧紧攥住话筒,仿佛那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20B。”
      剩下的只有忙音。

      我抱着乔小瑶,连包都丢下了,一路飞奔向20B。好几百米的路,我像跑了一辈子。20B,像是永远到达不了的世界尽头。20B。我全部身心意识都只反反复复回响着这三个字符。20B。20B。

      终于我看到了乔星。她在长长的队伍中央,恰好回头撞上我的视线。我们中间隔着护栏和重重叠叠的人影。她仍如初识时绚烂,长发晃晃的垂到腰际,五官漂亮冷淡,即使在人群里也出挑得一眼就能找到,只是唇角没了那点勾人的笑意。我和那个女孩曾经那么幸福,我心想,真让人不敢相信。怎么忽然的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乔,”我放任眼泪流下来,隔着人群向她的方向喊,“我们逃吧。好不好。只有我和你和乔小瑶,好不好。”

      依稀乔星脚步微顿。可是她回过了头,顺着长长的队伍,走到了我再也无法看见的地方。

      “乔星!”我提高声音,“你要是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抱着乔小瑶,站了好一会儿。可能是看我在哭,有路人侧目,当然也有好心人给我递了纸巾。我的整个世界就这样崩塌了,我站着的时候感觉像踩空了。我在半空中极速下坠,没有人接得住我。楚天舒,妈妈,乔星,没有人要我了。这一生可能就这样,在深海里,在没人在意的地方溺毙,等着白骨和珊瑚混为一体,等着鲨鱼吃掉我的尸身。

      我好绝望呀。亲爱的,乔星,你听到了吗,你来救我吧。

      只有你能救我。

      不。没有人会救我。我将陷入窒息。

      大概是乔星给迟子齐发了消息,后来迟子齐找到了我,把我和乔小瑶一起从机场角落里拎出来,拎上车,拎回他家。迟子齐不认识我们集训的地方。车上我哭了一路。乔小瑶好像知道我很不开心,在很虚弱的状态下伸出脑袋蹭了蹭我。我想到乔小瑶就想到乔星,我哇哇哭。

      迟子齐把我送到家,我哇哇哭。
      迟子齐过来给我送饭,我吃完了,继续哇哇哭。
      迟子齐待在我家安慰我,我哇哇哭。

      我无法抑制刑罚般巨大的,扎人的痛苦,于是将我和乔星瞒着所有人的过往向迟子齐和盘托出,在叙述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亲昵慢慢消失变质,我看着自己珍藏经年的美梦化为泡影。

      我们在一起才两个多月啊。为何如此残忍呢,乔星。

      我说,迟子齐,我好难过啊。迟子齐一直叹气,花了一整晚告诉我,会再见的,乔星是爱我的,他告诉我,乔星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仍然会和他提起我,说她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以她微微上扬的尾音称呼我楚瑶。

      那天过后我请了一周假,在床上昏睡了差不多一周整,没吃什么东西,只有很少的时间是清醒的。就在那一周,我没办法照顾自己,也没办法照顾乔小瑶。那时候是迟子齐带它去看的医生,然而乔小瑶最终还是毫不留情地离开了我。

      我记得迟子齐在乔小瑶生命的弥留之际把它带到我面前。我抱住她,曾经圆圆的傲娇的小猫已经瘦的可以摸到骨头。它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我,眼里似乎有眼泪。我实在不忍再看,眼泪落在她已经暗淡失去光泽的毛发上。

      就是那个下午。四五月份春天的树已经抽芽,窗外阳光正好,我房间里看得见光里漂浮的尘埃,她就这样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身体一点点僵硬。

      就是那时候迟子齐跟我说我有可能生病了,委婉地问我要不要也去医院看看。

      那时候懵懂的我对抑郁甚至尚无概念。每天我的思绪活动的范围不超过那两天的雨和那个机场。我的大脑轰鸣着,似乎是飞机离开的声音,我偶尔听见自己崩溃的哭声,听着听着声音会降低,我会继续昏睡过去。我有时候会有挣扎起来的欲望,然而没有力气。

      所以,理所当然地,一周以后我也没办法去上学。我见不得光。一草一木都让我想起乔星。我那半个学期应该加起来总共上了不到两周学,然而有时我疯狂地在家里画画。

      可能要感谢天赋和好运吧。考前被迟子齐连哄带骗地吃了一些药,状态好了些,挣扎着抱了把佛脚,后来我还是考进了一所很好的美院。就是那时候楚天舒回来和我谈过了,他和迟子齐合力终于说服我去看医生。我最终决定我不是为了乔星而活着。我决定不放弃我自己,于是艰苦地,挣扎着,继续活下去。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接受这个从此以后就没有乔星的世界。后来,我发现,原来没有乔星好像我的生活也一样会过下去,可能只是没那么快乐。

      但是,也能过下去的。

      其实,其实我已经活得很好了,很厉害了,我这样劝自己。

      25(2023年)

      平静的日子过了十几天。这一次我平复得比我高三的时候快一些,大概过了几天就可以若无其事地正常生活了,我自嘲地想,可能我也是在进步的吧。

      已经快圣诞节了。如果没搞错的话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我想着应该给自己买个苹果,保佑自己新的一年都平平安安。

      早上,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走神一边画插画,忽然收到了老刘在班群里的消息,他说学校为我们准备了小礼物,问我们谁有空去拜访一下他,顺便为学生们首考加油。

      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倒是无关我高三生活得如何,只是单纯觉得没什么感情,嫌麻烦。我在那里朋友不多,淡淡交往,唯一在我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只有乔星。18岁猝不及防闯入我枯寂生活的乔星。现在和她有关的回忆都只剩下苦楚了。

      可是许佳音说想去。她和我同届选考物化生,当时在我隔壁班。
      我正要找借口推脱,迟子齐忽然给我弹来消息,问我是否想去学校逛逛,顺便去学校附近的小店再尝一尝“从前的味道”。

      我沉默,猛然想起我和乔星翘掉晚自习吃的那碗面。事隔经年,为什么我仍然念念不忘那碗面的香味呢。

      我想到今天我下午放假,于是,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许佳音在楼下停留去拜访她的化学老师了。和迟子齐并肩走进老刘办公室的时候我还有些忐忑。我担心和老刘之前的不对付还会被旧事重提,一下子显得有点惴惴不安,没想到老刘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俩,即使我不讨喜,迟子齐不是他的学生。五年过去,当年壮年的老刘,两鬓也微微斑白,我于是想起他当年上课激昂的语调神情,忽然觉得,老刘其实.....也算是很好的老师。

      他看看我,看看迟子齐,笑着开口给我俩来了个当头一棒:“你们俩在一起了?”
      我摇头。迟子齐摇头。

      老刘笑着叹了口气,继续说:”唉,都是好孩子。迟子齐向来优秀,楚瑶也是,你们两个啊,还有乔星,当年我可印象深刻呢。楚瑶啊,叛逆归叛逆,字是真的漂亮,画画也是真的有灵气,你也不笨,只是基础不好。当年可能还是太对你多有为难。“他说着自嘲般笑了两声。

      他话锋一转,“楚瑶,你和乔星还有联系吗?”
      我摇摇头,垂下头,说,“她出国后就没有了,她.....不辞而别。”
      老刘微微惊诧:“她是因为你出国的啊。你不知道吗?”

      我微微瞪大了眼睛。我忽然察觉到一丝真相的气息,恍惚地飘过我的耳边,我却无法抓住。

      “唉。你们俩的事儿,其实我知道。“老刘又叹了口气,”当时乔星父母发现了,要逼她和你绝交转学。她不肯,她联系了她的一个表姐,直接让对方把她搞到国外去了。她逃走了,她父母鞭长莫及最后应该只好放手。多优秀的女孩子,终究是没参加高考,直接去国外读大学了。”

      之后的所有谈话都从我的大脑皮层滑过。我觉得一切乱乱的。乔星父母发现了?怎么发现的?从哪里发现的?

      乔星一个字也不和我提的过往,真相到底是什么?

      失魂落魄地和迟子齐走出老刘的办公室,我仍然处于混乱风暴的中心。
      也许这一次不弄明白,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然而去问乔星是有风险和后果的。我不能不考虑清楚。

      “迟子齐,“我凝视他的眼睛,下定决心说,“等我一下,这很重要。”

      迟子齐微微颔首,于是我鼓起勇气做足心理准备重新走进办公室,声音颤抖地开口,“刘老师,可以请求您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乔星出国以后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特别清楚。不过呢,我恰好听说过乔星原来主修的专业是计算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读了心理学的硕士,这一点,当时我听到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再后来也就没消息了。”

      老刘看着我,忽然笑了,“年轻人啊。珍惜你们能够相爱的日子吧。年少不得之物,终究困其一生。“
      我有些困惑,但笑了笑,向老刘道了谢,才慢慢往门外走。

      直觉告诉我乔星读心理学是为了我,一定是。乔星五年读完本科和硕士,其中有多少艰辛苦楚被她自己一笔揭过,而她,云淡风轻地,光鲜亮丽地回到国内,在我面前做出一个强大的假象,要付出多少代价。我不敢想。

      为年轻的高三生们加完油,已经是暮色漫天。我站在我和楚瑶当年的教室外看着玻璃上过了五年的,已经不再穿着那件校服的我自己昏暗的倒影,怀念起当年可以剑走偏锋也不会被过多责怪的那个楚瑶,那时候的我,仍然怀着热望。那时的我,还有乔星在身边。

      迟子齐走过来对我说:“走吧。我们去校外吃面。”我才悠悠回过神来,和迟子齐一起下楼。

      面馆的装潢没变,老板和老板娘也是老样子。我和迟子齐就像高中那时一样,一人点一碗牛肉面,顶着昏暗的夜色无言地吃着。我心事重重,迟子齐看起来也没有平时活泼跳脱。

      “楚瑶。”
      “嗯。”
      “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需要一个真相?如果说你连前因后果和原委都不知道的话,对你和乔星都不公平。”

      我静默着。迟子齐说得对。我之所以一直在回避,不只是因为那五年漫长的恐惧的折磨,更是因为害怕那个“乔星丢下了我”,“乔星并不爱我”的想法。可是现在,我们得到的所有证据都在指向另一个极端——乔星一直,非常爱我。

      也许和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漂泊和长期亲密关系的缺失,年少的我还是太自卑,我其实从未相信过自己可以被谁毫无保留的爱着。

      他们都会离开,以各种形式。关系会变质,颜料会褪色,爱会丢失,我又会从幸福的虚空跌入痛苦的现实。我曾经那么自卑,那么绝望,以至于我把乔星的出现当做救赎。

      我垂下眼调出乔星的手机号码,在迟子齐的鼓励下鼓起勇气拨号。

      无人接听。

      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连着拨号三次以后我开始有点紧张了。根据我和迟少对她的了解,乔星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白天基本都联系得上她,哪怕wx没回电话也是一定找得到人的。现在不过晚上九点,理论上来说乔星是不会睡这么早的。

      迟子齐皱着眉:“可能一时在忙或者真的累了睡着了。要不去她家看看。大不了就说我们联系不上她去她家和她当面说。“

      迟子齐开车带着我到乔星家所在的小区,拿钥匙打开乔星家门,我感受到我的心忐忑地跳动着,既害怕又期待。

      虽然乔星收入肯定不低,但她的家居然又小又简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和她的一张合照。那是十八岁的我,笑得阳光明媚,身边的她比我高一些,眉眼舒展,五官看起来比现在多几分锋利和棱角分明。

      巨大的震撼如电流流过全身,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无数次怀疑过不爱我,抛弃我的那个人,把我放在她家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岁岁年年地望着。

      就像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经历了跌宕起伏,当故事的谜底揭开,沉重的感情猝不及防地将我冲垮。

      客厅里没人,迟子齐带着我直奔卧室,打开门却发现,乔星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脸色泛白,床边有呕吐物,床头柜上是安眠药和一张纸条。
      那一幕吓得我大惊失色。迟子齐看起来也吓得不轻,立刻拿出手机拨打了120,上前查看时乔星呼吸微弱,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对,有人吃了安眠药自杀了。”我听着迟子齐稳定地报着地址,却感觉得到他在发抖。

      我看着她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样子,害怕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那一瞬间我想,哪怕让她忘记我,只要活着就可以,乔星,只要活着就可以。

      那一刻往前回想,其实早有端倪。

      乔星以前是从不喝酒也不哭的。喝醉那天她掉的眼泪也许是她尝试着在求助,而且那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形销骨立。可我,我在第二天发现她看到我吃的药以后把她赶走了,那时候她甚至还在生病。

      愧疚排山倒海地吞没了我。我的自私和自我为中心,让我没及时发现乔星的问题。是啊,她过得那么辛苦。

      救护车来了。

      我拉着迟子齐的衣服,强忍着哽咽保持清醒。我看着他们把乔抬上救护车,进行紧急洗胃,直到一位医生告诉我,乔星不会有生命危险才放下心。迟子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瘫倒下来。

      “病人大概还要过一会儿才能醒来。”医生交代着,“这两天建议吃流质食品,她这两天还有一些检查要做,包括生理和心理方面的。“

      乔星闭着眼躺着,睫毛长长的,安静的,一动不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和一头散落的长黑发形成对比,看起来漂亮且易碎。心疼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我想再看见她高中时冷若冰霜和后来偶尔神采飞扬的模样,她后来见我时锋芒收敛却仍然光彩照人的神色,那种带着不可一世和强大的自信的感觉。我爱她强大也爱她脆弱。我爱她。其实事到如今我知道什么当初的真相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只想要我面前这个人一生平安,想要她无病无灾到白头。

      迟子齐出去给乔星办住院手续了。我一个人守在病房里,细细凝视着乔星的眉眼,从眼尾的痣到湿润的嘴唇。

      那是我年少时无数个日夜的痴心妄想,是上天赐予我的爱人,我梦里夏天阳光照耀下光影斑驳的琉璃。

      这时候我才记起乔星留下的纸条。它叠得很好,是淡蓝色的,我颤抖着手打开。乔星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奇秀飘逸,刚劲漂亮,一如当年。

      “亲爱的朋友,你好。这是来自乔星的一封信,可以算是一种告别吧。
      如果这是我已经离开,这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的生命轻如鸿毛,记住我来过就好了。
      但请无论如何帮忙把这封信转交给楚瑶女士,拜托了。

      楚瑶:
      我明白我始终亏欠你一个解释。这个解释现在我还给你。
      近来我一直在思考生命的意义,我想过无数种可能,让我换一个全新的身份光鲜亮丽地活下去,可是楚瑶,我在黑暗里孤独地走了太久了,我也有些坚持不住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像格格不入的孤独的蝴蝶。我曾经觉得你讨厌,但你在人群里始终孤独得有些耀眼,你让我思考,为什么一个不合群的人可以那么自如和潇洒。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被规矩框着。学琴,学舞,练书法,把一切做到最好。读书以后,费尽心思去拿一个很高的分数。我一直害怕着做不好的后果,于是如履薄冰地走在一条正轨上。

      但是你,你和我一起逃课,一起养猫,一起打游戏。你笔下的我容光焕发,我想我本人根本没有那么漂亮生动,我仿佛活在你的画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在我的世界之外的新奇的事物,你的感性和想象力让我钦佩,你像一个漫游的灵魂,肆意地飘逸在这个看似死板的世界上。

      从那时候起我发现我总是想到你。我可能有些迟钝,但是慢慢的我无法避免地发现了,我爱你,楚瑶,爱你是我这一生最离经叛道,最不后悔,最荒谬也最精彩的事情。

      那时候的我并非不敢承认,但是我好像一直缺乏一些表达的能力,以至于让你怀疑自己,很抱歉现在才补偿给你,楚瑶,我很爱你,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也真的很开心。

      在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以前的我绝不会做的决定。我联系了表姐,只身一人去往国外。我本来打算先瞒过父母这一关,事后偷偷回来找你。但我的手机号被他们封了,包括在机场那天我一直害怕我身上有监听设备,我不敢看你,不敢和你说话,我怕他们找到你。

      在国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手机,那时候他们在到处通缉一般地找我,我本来打算过两个月回来告诉你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差不多半年后,我父母终于抓到我的时候,他们把我的联系人删光了,对我进行了严格的管控。这且按下不表,但是那段时间我应该是得了抑郁症,那是我父母第一次让步。

      他们允许我离开他们重新继续学业,但是仍然对我的社交状态严密监视,请原谅我那时候仍然没找到办法联系你。

      再后来是我自己的状态又出了点问题。于是我拼命修完计算机的同时辅修了心理学,一方面妄图自医,另一方面,那段时间我联系到了迟子齐。他告诉我你的状态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你,而是学成之后用实际的知识帮助你。

      说来好笑,那些很痛苦很痛苦的日子,一边喝咖啡一边吃药,能支撑我活下去,继续学下去的只有你。我不断地想,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把你的照片摆在学生公寓最显眼的位置,想要放弃的时候就会看你一眼。

      但是小瑶,真正回国见到你以后,我发现我一生信奉的克制也开始崩塌。我以为可以平静地面对你,但我发现我无法看到你破碎,你生病的那天梦里一直喊我,还有你给我打电话哭的那一夜之后我心疼得睡不着。我开始意识到,没有联系你的每一天,对你的伤害都加深了一分。我试着帮助你,却发现作用适得其反。

      你骂我骂得对,我根本不会爱,小瑶,妄图再打扰你的生活是那么自私,我最后一次向你道歉。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既然决定了就忘记我,找一个会好好爱你的人。

      祝楚瑶一生幸福快乐,我这座房子里的一切都留给你。

      很爱你的乔星。“

      曾经我以为很重要的真相就这样随便地昭然若揭。我却发现其实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的爱人。那段漫长的心事是折磨我的经年旧疾,而她的存在就是救赎。

      在一种强烈的情感的驱使下,我不自觉地凑过去亲吻了她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就分开了。

      而乔星的长睫毛抖动了一下,我微微一惊,连忙缩回座位里,心跳快得我觉得自己要晕倒了。

      差不多我以为没事了的时候,乔星漂亮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带着一丝茫然,然而那种迷失的美摄人心魄。
      那一瞬间我有些晃神,仿佛一些很灿烂的淹没在时间里的东西又穿梭在我眼前。我忽然明白应该怎么画乔星的眼睛了。

      她像玫瑰一样。我的乔星,我何德何能曾经拥有过你。

      她看到我了,忽然勾了嘴角,似乎很开心,我忽然又控制不住决堤的眼泪了,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我有太多话想说,万一我去晚了,万一我们真的断联了,也许我见到的会是她的尸体和她的诀别书,我都来不及和她多说一句话。我无比庆幸乔星还活着,仍然能转向我,像现在这样对我微微一笑。

      我胡乱擦着眼泪,回报乔星以笑容,却见她嘴唇微微一动,似乎在说什么。我凑过去。

      “没事的,别哭。”她声音低低哑哑,却不知道触动了我哪根弦,我想起五年以前她在我生日陪我出去吃夜宵的那天,一如当年的从她的不可一世中无端掺杂了一丝温柔的神色,我忽然趴在她床边崩溃了,无法控制的汹涌澎湃的感情化作眼泪流下来,我很想怪她,我又心疼得不能自拔,我承认我一败涂地,承认我对她的爱让我想一生守护她,可是我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冰冷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想把我捂住脸的手摘下来。

      “哭起来不好看......”我哽咽着。
      “你很可爱......我的小瑶很可爱。”她微微笑着说。
      “那......我们和好吧......乔.......对不起......对不起.......”我断断续续地在我话的缝隙里说。

      “本来是应该我来提的,对不起也应该我来说。”

      乔星的黑眼睛明亮有神,“不哭了,小瑶,这些年多有亏欠。”她微微犹豫着,嘴唇颤抖着,“那如果你还愿意....”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说。
      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收起所有胆怯和罪恶,光明正大地和十八岁的爱人在一起。世界似乎模糊地明亮起来。

      迟子齐好巧不巧像个灯泡似的在这时候进门来。看到我俩紧紧相握的手和我满脸的眼泪非常没有眼力见地跟个柱子一样杵在门口了。我和乔星对视一眼,于是非常开心地笑起来。

      迟子齐:?我也是你们俩play中的一环吗?

      后来的事情变得非常顺利。乔星最终的检查结果是中度抑郁,但是那是早年父母的控制和那五年太多的情感压抑导致的。
      她信誓旦旦地牵着我的手说没事。
      我记得她说,爱是解药。

      26(2023年)

      次日是圣诞节。

      虽然乔星要傍晚才能出院而我很想陪着她,但我要上班。

      这是我一整年上班心情最好的一天。我的心总是飞向我的女友,以至于我画着画嘴角会不自觉上扬,搞得许佳音频频奇怪地看我。

      我干脆不演了。我登上inspiration偷偷摸了个小鱼。我画了我们十指相扣的手。十八岁的楚瑶曾经多么迫切的干涸的妄想,终于被23岁的楚瑶实现。

      “你看,相爱的人总会重逢,正如春天会战胜每一个寒冬。”

      评论区的祝福当中混了乔星的两条。
      “亲爱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来日方长。乔敬上。”

      开始的那个冬天终于不再是一场梦魇般的经年旧疾。

      回家的时候,走出公司门口却忽然发现又下雪了。挺大的,在夜色里安安静静地落在我的长发上,我的背包上。有雪落在我没缠好的围巾里,化开带着潮湿,我感到微微的冷。也许是因为这个不怎么下雪的南方小城今年第二次下雪,街上有一些孩子,嬉笑着,闹着,把雪砸在对方身上。看着雪在彩灯下闪闪发亮,我忽然意识到已经十二月二十五日了,也快过年了。

      今天迟少去接乔星出院,没来接我。我想家离公司也没有太远,于是我不打伞淋着雪就慢慢踱步回家。
      半小时后我打开了我家门锁。

      我差点不认识我家了。

      那曾经淡雅的朴素的艺术风的家,被点缀了灿烂的铃铛和彩灯。一颗不大的圣诞树在我家阳台上,闪耀着,光芒四射,上面挂满了姜饼人和圣诞袜,最顶上是一个金光灿烂的小铃铛,上面系着彩带和一包糖果,连我的钢琴上都被放了一个可爱的白胡子的圣诞老人。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在茶几边坐着的乔星。她的侧脸光彩照人。

      我意识到,她在翻我遗留在客厅里的画册。在翻我笔下的我们的过往,那些真实地温暖地热烈地照亮过我的时刻,跳跃在散落的糟糕透顶的灰黑色的生活中的亮色和高光,那些我困在抑郁和焦虑的湖泊时不敢触碰的一生只有一次的灿烂的年华和曾陪伴着我的那位,经年旧疾般的爱人。

      更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一只小白猫,迈着跨越光阴的高贵步伐在乔星周围踱步,一双漂亮的蓝瞳直直地望向我。我忽然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乔小瑶换了种方式,回到了我身边。

      我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乔星抬头,起身,笑得灿烂,向我走来。
      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流下来。很难说是为什么。
      只是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仿佛很沉重的东西从我心上被搬开了。

      她说:“圣诞快乐,小瑶。”
      我说:“嗯,乔,圣诞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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