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染江月》青青笠荷翁

33、你不想承认我的美貌

　　玥儿看到林枝扶紧绷着后背，打算率先出击，她手臂一伸，一条粗长的绿色藤蔓从袖子里抽出来，风一样向慕见溪袭去，快到只看得到残影。林枝扶只听见一句融进风声的话语：“这可由不得你！”

　　慕见溪垂着头，并没有躲。藤蔓却在她面额前一寸调转了方向，玥儿看到林枝扶身后有东西！

　　是一团黑烟，冒着热气的黑烟，中间有两只阴绿的眼睛。

　　那团东西离林枝扶十分近，就在她的耳旁，仿佛下一秒就要钻进脑门里去，玥儿心下一惊，抬手就劈，那团黑烟立即散了。

　　玥儿的藤蔓卷向林枝扶的腰，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姐姐小心！那东西不简单。”

　　林枝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东西从出现到消失不到一个呼吸，却让人周身寒意四起，手脚冰凉，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厄住咽喉。不仅如此，它刚刚好似还冲林枝扶喊了一声姐姐！

　　那声音，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姐姐，没事吧？”

　　林枝扶慢慢回过神来，道：“无碍。”

　　玥儿沉下脸，冲慕见溪道：“你这女鬼，是不是你在搞鬼！看招！”正好在自己攻击她的时候有东西去袭击林枝扶，玥儿不得不怀疑是这女鬼弄出来的诡计。

　　这一回，她很轻易地捆住了慕见溪。林枝扶两三步上前，在那具木尸上抽出了两缕魂魄，一缕是慕念锦的，另一缕是陈舞的，还没被消化干净。

　　慕见溪被捆住双臂，垂着头，发丝遮住了她的侧颜，她低喃着：“没用了，再怎么样都没用了，她不愿留在这里了……”

　　慕念锦的残魂不愿再吸收别的东西，越来越虚弱，只剩一点点，再过一些时日，就算有载体也是留不住的。

　　难怪慕见溪如此颓唐，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

　　林枝扶将陈舞的魂魄收进一个小葫芦里温养着，打算上了岸给陈舞送回去，而另一位……

　　她看向慕见溪，抿了抿唇，道：“慕见溪，跟你姐姐道个别吧，她要消散了。”

　　慕见溪并未抬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林枝扶手上那团光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一闪一灭，就像濒死的萤火虫。末了，它飞走了，与慕见溪擦肩而过，朝着残殿外飞去。

　　就在它终于要消失不见的时候，慕见溪终于抬起头，眼眶通红，带着哭腔，喊道：“姐姐！”

　　她迈开腿想去追，玥儿下意识拉住藤蔓，林枝扶抬手握住了玥儿的手臂，示意她放手。

　　玥儿身子僵硬一瞬，松开收了藤蔓，慕见溪边哭边喊，追了出去。

　　林枝扶几个人也跟了出去，那团光一路飞出残殿，朝岸上游。蛇铭很快化身为巨蛇，将她们带回岸上。

　　一上岸，便看到满天绚烂的晚霞，烧得滚烫。天空仿佛被一分为二，一半橘色温柔、轻洒人间，映着一轮红火的落日；一半暮色沉沉，苍茫朦胧，吊着一弦弯弯的明月。

　　交界处底下出现一梁桥头，那桥看不清尽头，左侧立着一块圆形石碑，上面刻着两行字：晚霞绚烂染天幕，奈何离别又几度。

　　林枝扶看着眼前景象，轻轻吐出三个字：“奈何桥。”

　　慕念锦剩下的一缕残魂要去过奈何桥，重新投生了。

　　慕见溪没再追上去，实际上也追不上去，奈何桥出现时，只有特定的魂灵才能靠近。她不再流泪了，只是看着，看着，一瞬也不肯错过，落日余晖照得她整个身躯几近透明。她看着那团光缓缓地、缓缓地远离。

　　在踏上奈何桥的一瞬间，慕念锦的身体出现了，她一条腿踩在桥上，停了下来，接着，回头朝慕见溪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此刻仍是无意识的，隔着重重气障，也看不到这边，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茫然的一眼，里头空荡荡的，没有映出任何东西。

　　慕见溪哽咽一声，蓄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一滴，滴在地上，融进泥土里。而后，她透明的身躯开始冒白烟。

　　蛇铭见状指着她大喊：“她要逃了！这鬼女人要使鬼术逃跑了！”

　　林枝扶看了一眼，淡淡道：“她要消散了。”

　　奈何桥边遥遥一瞥，她释怀了。释怀了，自然就不留在这世间了。她被困住太久了，已经好几百年了，那点爱注定得不到，还留下做什么呢。

　　白色雾气蔓延，林枝扶站在雾里，头顶的那轮弯月裹着粉纱，若隐若现，她的神色也隐匿着，看不真切。

　　慕念锦投生转世了，慕见溪的鬼身消散了。

　　待雾气慢慢消散，她蹲下去捡起地上的那截藤蔓，握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真是烦死了！

　　忙活一场，到头来看了一团又一团的烟雾，关键是也不好看。

　　站起来时，林枝扶竟眼前一黑，脑子晕眩。她摸着太阳穴，身形摇晃了一下，身子一软，复又倒下去。跌下去的那一刻玥儿飞身过来抱住了她的腰，让她倒在自己怀里：“姐姐！”

　　两人一齐跌坐下去，她看向玥儿的时候眼前带着重影，再看一旁的蛇铭，早就倒下去了。

　　白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林枝扶心下一惊，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那白雾！那白雾有问题！

　　白雾中款款走来一人，身上罩着一件轻柔简约的红色滚金色云纹边的衣裙，腰间束着金色的腰带。墨发如鸦，凤目微挑，眸底尽是倨傲张狂，红唇妖娆，却勾起一抹挑衅之色甚浓的轻慢冷笑。

　　待看清那张脸时，林枝扶眼前一黑又一黑。

　　是沈妤，一只长相艳丽的美丽女鬼。

　　林枝扶脸色煞白，盯着她的动作，搂紧了怀里的人，怕她冲过来打人。

　　碧莹楼这座臭名昭著的养鬼楼，除了周然和林枝扶两个活人之外，剩下的全都是鬼。而沈妤，是碧莹楼最特别的鬼。她是碧莹楼中说话最有分量、长相最具攻击性、最嚣张跋扈的鬼，明明是鬼，偏偏像个人一样过日子，白日里烧菜种花看画册养宠物，徬晚散步遛弯儿，每日准时准点荡秋千，每三日放一次风筝等等等等。总而言之，她是一只很人的鬼。

　　传说沈妤怨气深重，成鬼那日杀了将近三百人，罪孽深重。这么厉害的人物，不，鬼物，大家都说不清楚周然使了什么法子，将她收服，养在身边。

　　最为例外的不是她过日子的方式，也不是她多厉害、杀了多少人。

　　而是沈妤十分自我，她谁的话都不听，只想让别人听她的话，这其中不仅包括楼中大大小小的鬼，也包含周然和林枝扶两个大活人。可碧莹楼里的鬼，全都受周然管束，绝对受周然的牵制，周然会甘愿听一只鬼的话吗？

　　答案是会。

　　而林枝扶呢？这个不好说。

　　林枝扶待在碧莹楼时还小，那时候正是逆反的时候，而沈妤又从来不会打骂她，完全就是溺爱了，所以林枝扶根本不愿意听她的。

　　两人有次因为炒菜先放蔬菜还是先放肉菜吵架，最后竟打了起来甚至打上屋顶。就在她跟这不知所谓的女鬼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她得知了一个消息：这女鬼是她师傅周然的相好。

　　哈哈，原来是相好啊。

　　相好！她惊呆了。

　　女女人鬼恋！

　　怪不得沈妤能被周然收服！怪不得周然处处都听沈妤差使！

　　当然，那个时候的林枝扶还不知道沈妤是鬼，也没有女女人鬼恋这种概念，不然她是万万不敢跟沈妤大打出手的。她只知道两个人是不同于世俗的恋爱关系。

　　见到沈妤，林枝扶又不可遏止地想起有关碧莹楼的事。

　　林枝扶初次去到碧莹楼，是她的邪修师傅周然捡她回去的。

　　周然不是个好人。这是林枝扶多年来得出的结论，用那种话怎么说来着，周然是个大反派！毫不夸张地说，她是一个十分铁石心肠的女人，坏事做尽，毫无善心和同理心。

　　林枝扶那年六岁，无父无母无家归，就在外流浪，饿得不行时，在一家小摊前吃了客人剩下的吃食，结果被打得半死，蜷缩在垃圾堆里快死了，恰巧被周然看到。

　　她应该是对小孩子感兴趣，上前就掐着林枝扶的脸抬起来端详，林枝扶被打怕了，对着周然拳打脚踢想要挣开，却被周然几个耳刮子打晕了。

　　醒来时已在碧莹楼里。

　　当时她看到周然背对着她自言自语。

　　“你不是嫌这儿无聊，想要一个小孩儿养么，喏，我带回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儿，五官周正，肤白似雪。正好给你解闷，养着玩儿。”

　　她的对面没人，却传来一声哼笑，道：“你是在哄我开心么？你这样的人也会想法子哄人开心么？”

　　周然：“那你开心了么？”

　　“我是喜欢小孩儿，却不想养，你自个留着养吧。不过你可得紧着些，听说小孩儿不好养，你带回来的这个还那么小，又那么瘦，可别把她养死了。”

　　周然嗤笑：“养个小孩有什么难的。”

　　“你以为你这是什么好地方，小孩儿最受不了这些阴气重的东西，碰多了是要生病的。”

　　周然：“死了不是正好么，做成个小孩鬼给你带在身边。”

　　林枝扶缩在被子里抖。

　　对面传来的声音有些冷冽：“周然，你可积点德吧！”

　　片刻之后，周然甩手走了。

　　周然捡了她回来，给她吃给她喝，却对她动辄打骂。但林枝扶还是感激她，若不是她，自己可能已经在外面冻死了饿死了或是被打死了，总而之逃不过一个死字。在这里，周然没有很多功夫搭理她，偶尔动手，也都是收着劲儿的，不会下死手。因为她没有心思教养孩子，只会抬手就打张嘴就骂。

　　后来沈妤看不下去了，怕林枝扶真的被养死了，就从周然那儿要了林枝扶过来自己照料。

　　沈妤真的挺会带小孩的，时而给林枝扶一些好吃的，时而带着她玩耍，时而也会教她认字、弹琴之类，两个人总是好一番打闹、大笑，周然有时会在一旁看着。不过每次靠近沈妤，林枝扶都会觉得冷，她生过好几场病，周然会掐着她的鼻子灌她喝一些很苦的药，接着很快就好了。

　　其实那段时光也是挺开心的。

　　后来，再后来——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只三爪的类似于的东西边叫边踏上林枝扶的身体：先是大腿，然后侧边的小腹，接着是肩膀。

　　叽叽叽叽叽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叽叽叽叽！！！

　　！！它会不会忽然拉屎？

　　林枝扶在它即将要踩上自己脑袋的时候嫌弃地拎着它的一条腿甩了出去。

　　随着沈妤的一声惊呼，那只东西扯着嗓子飞了出去。雪白的羽翅满天飘，沈妤过去把那只东西捡了起来，仔细查看。林枝扶也好奇地看过去。

　　那是一只全身长满白毛的……鸟吗？林枝扶有些分不出来，那只东西体型比平常的鸟大些，比鸡又小些，屁股处的雪白羽翅高高翘翘地化出一个夸张的弧度，极具观赏性。它整个头的毛发是一个圆形，似乎是故意修剪出这样的形状，眼睛鼻子被过分长的毛发遮住了，只露出黑色的圆形尖喙。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物种？

　　只见沈妤安抚好了那只东西，随手把它放到地下，它又边伸着脖子啼叫边到处走。放下那只东西，沈妤猛地转头看向林枝扶，似乎咬着牙，眼神恼怒地有些凶恶，林枝扶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一冷。

　　哦，对了，碧莹楼被围剿那日，林枝扶失手将周然捅死后丢进了熔炉里，如今她的相好找上门来了，自然不是找林枝扶吃饭的，而是来寻仇！难怪是这个眼神。

　　不过问题不大，林枝扶现下未用本貌示人，还是悦儿那小姑娘的模样，沈妤想必是认不出来的。

　　果不其然，沈妤轻飘飘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又不屑一顾地看了林枝扶一眼，慢慢蹲下身，捏着林枝扶的脸颊抬起来。

　　“你脸上贴了什么东西，伪装得那么好？”她的手指在林枝扶的下颚摸，试图撕下什么东西来，好让她看到林枝扶的本来面目。“真是狡猾，东躲西藏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你是不是去易容了？”

　　林枝扶不答，心脏狂跳，怕被认出来，往后躲，却躲不掉，沈妤掐着她的脸。她被沈妤那又长又尖又亮眼的红甲蹭得发痒，干干地笑了一声：“这位姐姐，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易容，我原本就长这样。是我美过你，你不想承认我的美貌，所以说我易容么？”

　　沈妤呵了一声，不甚在意地低声说了句‘老娘全天下最美’，随即俯下身嗅了嗅她的发丝，道：“别装了，我认出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