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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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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30
整个世界都在下雨。
淅淅沥沥地,啪嗒啪嗒地,从很远的地方到极近的地方,又从极近的地方到很远的地方。
雨水在车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脉络,像一扇铁笼的笼门。
假期倒数第三天,母亲决定回家。
我松了一口气,不用面对姑姑叔叔什么的发问。却也提上来一口气,因为还有母亲。
母亲带给我的,是苦难与快乐交织的结。
母亲生在八十年代,她的的母亲,我的外婆,是一个有着很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的女人。好的给儿子,坏的给女儿。
所以家里仅有的钱拿去供给母亲的哥哥和弟弟读书,尽管母亲在家里的成绩最好,最有希望考上一流学院。可是母亲的母亲不愿意。
母亲的房间是挤哥哥的,衣服是母亲的母亲不要的,饭是要一个人做一家人的。
初中一毕业,便被逼着去赚钱。
母亲说,当年她近视,要一副眼镜,是哭着求她爸妈求了好久才得到了,尽管那时候对他们家不贵,也不愿意给她买一副。
母亲的母亲对她不好。
母亲的苦难是母亲的母亲给予的。
所以母亲说她现在生了孩子会对我好一些。
可是,妈妈,你在撒谎。我望着车窗玻璃,看蜿蜒的水痕,看窗玻璃反射的弟弟手腕上电子表发的彩光。
你可以花钱给弟弟买一辆昂贵的自行车,却面对我要求买一件接近两百的内衣时说我不懂事,家里赚钱不容易。
你可以给弟弟买一块精美的电子表,却面对我想要一块一片的卫生巾时嫌贵,说都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卖这么贵。
你可以在夜晚陪弟弟去楼下骑自行车,却不愿意在我胃绞痛时说两句安慰话,或者找点药。
你可以记住弟弟讨厌什么,明天想吃什么,却记不住我根本不喜欢吃小白菜,只喜欢吃生菜。
……
妈妈,你在骗我。
母亲的母亲带给母亲的苦难,从母亲身上传递到了我身上。
她纠结又挣扎,在她母亲的影响下,她难以做到真正的不重男轻女,因为她也没见过。
她可能认为给吃给喝给配眼镜就算最好,因为她的母亲并不给她配眼镜。
她可能认为她按照她希望的那样做了。
可是,妈妈,我真的不喜欢吃小白菜,我喜欢吃生菜。我也真不能吃羊肉,会吐。我也不喜欢冷暴力。
我讨厌你在我难过时扒开我的伤口,往上撒一层盐,讨厌你的冷嘲热讽,讨厌你离开后又隔一会的关心,扇一巴掌又给一颗红枣,是为什么呢?
我讨厌这样。
你可不可以,认真听我说一回。
母亲的母亲,母亲,和我,三代人,纠缠在一根结上,拉扯不清。
以前读苦难有关的文章,不理解。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苦难是会延续的。
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窗玻璃上,晕湿开,模糊不清。
我移开视线,不去看窗外模糊的景。
前面坐的是母亲,她在开车。
车里很静,弟弟已经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了,母亲也沉默,我也沉默。
没有人说话。
离开老家前,我们爆发了一场争吵。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半夜高烧叫醒她,而她被吵醒后生气,责问我为什么吵醒她。
解释了原因,她问我那为什么不盖厚点。
可是已经很厚了。
她从这一问题又延伸到了我不爱吃小白菜,不吃羊肉上,她问我为什么不吃家里菜非要吃外面卖的,问我知不知道什么都要钱。
我说,妈,我不吃白菜,你但凡换任何一个菜,我都可以吃。
她说,你知道钱有多难赚吗?你知不知道什么都要钱?
我说,那你可以换另一种家里菜,我不吃白菜。
她说,白菜为什么吃不得?
我说,我不喜欢。
拉拉扯扯,都没了耐心,最后她搬出来前几天杂七杂八的矛盾,指着我责问我,要我伏诛,要我认罪。
她说,实在不行你别叫我妈啊,别让我给你做菜啊。
我受不了,看她,她拧着眉,满脸不耐烦的神情,丢给我一句:“以后读完大学别回来了。”
我愣住了。那种被抛弃又孤零零的感觉漫上来,揪住我,不放开。
它们好像在告诉我:你其实是个没有可供依靠地方的人。
于是,冷战至今。
我垂眸,盯着漆黑的屏幕。
突然,一条消息弹出来,屏幕亮了。
焦糖玛奇朵:你今天回来?明天要不要来我家玩~就当松口气。
是荣朝。
我戳了好。
荣朝和我很不一样。她的母亲对她很好,会关心她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今天一天怎么样,有没有不开心。
她妈妈看见她身边第一反应不是冷嘲热讽,而且关心她怎么了,她妈妈会记得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会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说实话,我有一点嫉妒她,只是一点点。
第二天是晴天,不知道是不是快中午的原因,没有雨,也没有雪,但依旧很冷。冰冽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裹着潮气,好像能冰封掉我的骨头。
我从家出发的时候,母亲没有过问,她一向不过问我的事。
楼下有一条狗,会自己按电梯下楼,趴在一楼电梯门口等它懒散的主人慢悠悠下来遛它。我在电梯里遇见它了,晃着棕黄色的长毛尾巴,朝我吐着舌头笑。
广场离我家并不远,走路十分钟便能到。
在围着树的座椅那我瞧见了荣朝,她身上穿着绛紫色的羽绒服,底下配的深蓝色牛仔裤。头发变短了一截,应该是剪的新发型。
我一走近,她便仰头笑着问我:“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我说好看,她便问我是不是唬她。
我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的短发,发丝蓬松,被阳光打得有些不真切。
“这有什么好唬你的。”我说,“本身就很好看,换了个配饰,又不是换了皮。”
荣朝咯咯直笑。这种高兴的笑在她脸上蔓延的时候,眼睛是眯起来的,脸上是带着酒窝的,包括发丝在内,都是飘扬着的。
“我们现在去你家吗?”我看了眼时间。
荣朝摇了摇头:“现在不去。”
“那我们做什么?”我问。
“没有具体安排。”荣朝说,“碰运气,看见什么想要做的就去做。”
我大脑卡机了一瞬,眼睛穿过她看向街道,广场这一片人很多,店也很多,甚至右边还有一条美食街。只不过我平时并不怎么注重罢了。
炸串粥府,米粉面条,很多我都没试过。
因为母亲会嫌贵,无论价格究竟是高是低。也因为我懒于出门,也从未探究过。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荣朝的声音把我从那些曾经眼巴巴望着街道却只能像小尾巴一样坠在母亲身后的记忆拽出来,“今天我请客。”
车喇叭声从远方传来,滴滴地,闯入人耳朵,明明灭灭的招牌灯立在街边,写着特色,有人驻足,有人远去,人流里不知道谁叫唤一声,马上有另一道声音回应起来。
这个瞬间,那些少时不可得之物化为了具体可感的、可体验的东西。我报了名字,她便拉住了我的胳膊,朝向那家亮着霓虹灯光的小餐厅走去。
正值中午,店里人多。荣朝拉着我找了个里面的位置坐下。
“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她把菜单递给我,眼里都是笑。
嘈杂的人群和她分隔开,打碎,消失。时间是会静止的,恰如此刻。我在她的注视下勾画我没品尝过的菜品,眼眶微微泛红,心脏既被捏住,又留有一口的空隙,让我为之颤动。
我们坐在窗边,菜上来的时候,阳光也穿过玻璃投到桌上,我感到轻快。
我们借着很好的阳光拍照,她的,我的,我们的。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这片广场上走着,遇见心仪的小店便来一场浪漫的邂逅,或是与可爱公仔,或是与精美发卡,又或是一件看对眼的上衣,每一场遇见,都值得我们为之期待。
当世界暗下来,寒冷盖过温暖再度袭来的时候,我和荣朝手里一人一杯热奶茶,任由冷风扫荡平原,在土地上留下痕迹。
彩色的霓虹灯铺满街道,蓝的红的白的,揉碎了混杂在道路积着的水里,成为影子,在月光下一晃又一晃。
这个小城市就是这样,白天嘈杂得像张网,夜晚多彩得像座笼。
我们活在网里,也活在笼里。各种事情爬满了网,不,或者说是各种事情编织了网,它们是网上的一环,像家庭之间的纠葛,朋友之间的牵连,陌生人之间的关联,都在里面,乱,却理不清。
“你想逃吗?”荣朝突然转过来问我,路灯的暖光模糊了她的轮廓,打了一层柔边。
“逃?”
“对啊对啊。”
“怎么逃?”
“跑起来就好了,让风吹散一切。”她笑,“所以你想吗?”
“想。”
这座小城市没有海,我们沿河跑了一圈。
风刮着脸,疼的,冷的,像要冰冻我,冷静我,压倒我,但我的血液却在沸腾,在冲撞,在重建,为我自己,为我身边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