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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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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那日清晨,寨门口冷冷清清,来送别的人并不多。
覃蝉和桑吉、木朵三人抱着包袱等了许久,最终也没能等到岩松,只等到了三堂伯托人带来的口信——说是岩松受了伤不方便出门。
覃蝉听到后也不觉得意外,三堂伯前些日虽投了赞成签,但到底因为已经废了一个儿子,不敢再放另一个出门冒险。
三人赶到码头时,日头已经爬到半空,江面浮满碎金,煞是好看。
苍梧城西、南两面被江水环绕,河岸大大小小的码头数十个,此时正如同张开的蚌壳,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货船。
泊位里密密匝匝漂着单桅货船,活似下锅的饺子挤得肚皮贴着肚皮。
桅杆上头支着的各色商旗在泛着金光的晨雾里甩得噼啪乱响。
不过卯时五刻,港口已经挤满了人——
船工们喊“嘿哟嘿哟”的号子将船拉到岸边,接着等在岸边的脚夫们跳到船上将一袋袋装满货麻袋扛到码头上。
麻袋砸在跳栈桥的闷响,混着不远处候着的骡马发出的响鼻,成了这个清晨的主旋律。
岸上,早有摆摊的妇人掀开了蒸笼,蒸饼的香味追着那路上拉板车的汉子跑。
忽然,不知哪个匆忙赶路的挑夫扁担钩子刮倒了个码好茶箱,“哗啦”茶箱跌在地上滚了个圈,立刻招来货主带着痰音的咒骂:“挨刀崽!眼珠子落在被窝里了!”
覃蝉一行人挤在人堆里,眯眼费力地辨认着船帆上的字号,忽然东面码头传来一阵清亮的喊声——“覃娘子!这边!”
得亏了覃蝉几人一身显眼的靛蓝侗布衣在人群中里格外醒目,才在叫眼尖的许寄略给看见了。
“可算等到几位了!”许寄略在码头上朝他们挥手,脚下木板被往来的额脚夫踩得咯吱响。
他侧身避开扛麻袋的脚夫,衣摆上还蹭着不知从哪儿粘上的红泥。
眼前的许寄略与前几日所见到的沉稳精明模样截然不同,今日他换了短褐,袖口用皮绳扎紧,头发被一条玄色发带束成个高马尾。
若非腰间还挂着个算盘,倒有几分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
等覃蝉三人走近,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现宝似地递给她们:“苍梧城里六味斋的炊饼,我可是天没亮就去排队了。”
说着他解开细麻绳,将炊饼分给几人。
蒸腾的热气混着肉香漫开,覃蝉捧着烫手的炊饼,指尖传来酥脆面皮碎裂的触感。
不由地感慨道,这样体贴又不显谄媚的做派,倒比山珍海味更熨帖人心。
她望着青年商人眼角的笑纹,忽然想起茶楼说书人常念叨的“春风化雨”——不愧是商贾世家出身,就他这待人接物的手段都够她咂摸好久了。
木朵啃着炊饼,看着货船忍不住感叹道,“头人,这船好大啊!我们是要乘这大船出海么!”
许寄略听见了,轻笑出声,他指着两艘挂着许氏商旗的茶船道,“哪能呢,这两艘货船只载咱们去广府。”
“船上运的是这几日我从六堡收的新茶,想着既是要去广府,就顺路捎带上了。”
听他这么说木朵忍不住问道:“你家在广府竟还有生意么?”
许寄略谦虚一笑,“不是什么大生意,就几家店面罢了。”
“所以去一路上还得委屈诸位在这小货船上将就一番。”说罢他还玩笑地故意在“小”字上咬重几分。
见对方羞恼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待咱们到了广府届时会换乘了海船出海,海船比这货船大数十倍不止,桅杆要仰断脖子才看得见顶呢!”
两艘货船的船头堆满了竹篾茶箱,船尾则挤着几间住人的小舱室。
覃蝉几人在山中长大,下山后也没出过这梧州地界儿,更别提是坐船去广府了。
此时看着大木船在江面随着波浪摇摇晃晃,心也不由得跟着它一起摇晃了起来。
据许寄略说,许氏生意不涉漕运,这两艘船是他临时雇来的。
两艘船的主人分别是两户疍家人,这些疍家人常年在广府和梧州两地跑船,世代居舟楫,不在陆地上置办产业,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俱在船上。
出于方便的考虑,覃蝉和木朵上了钱家人的船,许寄略则带着贴身小厮和桑吉上了另一艘稍大些的货船。
钱家人口简单,仅钱家夫妇二人带着老母、幼女守着这艘货船。
疍家娘子引她们进舱时,覃蝉还看见乌篷顶上正晾着几条被破开肚子的鱼。
船舱内的陈设也很简单,靠着舱壁有两张小木榻,上铺着一张桐油布,船舱正中间还有张被钉死在船板上的矮桌,舱壁挂着一把驱潮的艾草束。
疍家娘子自称姓罗,罗娘子带着女儿替她们铺好了床榻。
看着简陋的船舱,她绞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两位娘子万莫嫌弃,咱家的船小,只得委屈二位贵客挤着住。”
说着伸手想去帮忙接过她们手里的包袱:“娘子们金贵,我来帮你们放吧。”
木朵攥着包袱直摆手:“阿姊莫折煞人!我们可不是什么贵客,山里出来的,就是睡草窠都惯的!”
覃蝉顺势将人往外请:“我们山野之人不讲究这些,阿姊你自去忙罢,我们自个儿收拾就好。”
等竹帘落下,木朵扑到床榻上惊呼:“头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船呢!船上竟然还有房子,当真是好生稀奇!”
说着她讲头贴在床板上,“头人你听!床底下能听见水声呢!”
覃蝉坐在矮案前摸着沁凉的木板,想起之前许寄略说“海船比这大数十倍不止,桅杆要仰断脖子才看得见顶。”
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那么大的船,怕不是只有传说中的鲲鹏能与之相比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还在睡梦中覃蝉和木朵突然被从木板床上抛了起来。
接着就听到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咸腥江水顺着没关严实的窗缝溅到她们脸上。
“地龙翻身了?”
阿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到看见舱顶晃动的渔网才反应过来——她们还在西江上。
“可能是船撞上什么东西了。”
覃蝉话音未落,舱门传来三急两缓的叩击声。
覃蝉汲着鞋,拉开被水汽浸得发胀的木门,就见晨雾中罗娘子正牵着个黑瘦丫头立在舱门口。
小丫头怀里抱着一根青竹篙,竹篙一头还沾着干涸的河泥。
罗娘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二位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的船撞上滩涂搁浅了,我和当家的正要去岸上拉纤。”
阿鱼从母亲臂弯里钻出来,“阿姊你们要不要上岸避避?等会儿船要颠得像炒豆子哩!”
跟出来的木朵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面前瘦小的孩子:“你抱着竹篙干嘛?不会是要去撑篙吧?你阿嬷呢?”
覃蝉也想起昨日登船时见过的钱家阿嬷,她可记得那老人蜷在船尾补网时,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贴在木板上。
覃蝉和木朵对视一眼,都觉得让老弱病残去忙活,自个儿在岸上躲闲有些过意不去。
覃蝉朝木朵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钱鱼手里的竹篙,朝罗娘子道,“不如将撑篙的活计交给我们可好?”
“这……可……”
见她犹豫不决,木朵推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好啦好啦,我们头人都发话了,罗阿姊你安心去吧,撑篙的事儿就交给我们好了。”
罗秀站在原地侧着头看着她们带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感觉心情有点儿复杂。
自打这两个獠女上了船后,她心里就开始发怵,昨天夜里还被吓醒了一道——早听人说深山獠人生性凶残,惹了他们,轻则被剜心挖肝,重则会被下那些个让人生不如死的蛊毒。
她就怕自家人一个不慎招了她们的记恨。
尤其是那位姓覃的“头人”,她本就生得就是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浑身气势又十分迫人。
没想到却是两位好心的小娘子,自己倒是被那些个风言风语给忽悠傻了,白担心了那么久,想到这儿罗娘子突然轻笑出声。
摇摇头,她转回身,走到船头对丈夫说了一声,夫妻二人就拉着纤绳上了岸。
船尾,瘸腿的老妇人正用一条烂布巾子擦着铁篙头上的泥,见覃蝉二人和阿鱼一起过来有些惊讶,“二位娘子怎的来了?”
阿鱼帮忙解释道:“大母,这两位阿姊是来帮咱们撑篙的。”
覃蝉也不废话,“阿婆怎么称呼?虽我二人有意帮忙,但我们只在山里撑过竹筏,这江河不同溪涧,还得请阿婆指点一二。”
“娘子叫我宋阿婆就行。”说着老妇浑浊的眼突然发亮,瘸腿往船帮一顶,手一扬,竹篙便如银蛇入水扎进岩缝:“看好了!腰要随浪走,劲要顺着篙……”
话毕,船身瞬间向前微微挪动了半寸。
宋阿婆收了力,扶着竹竿叹了一口气:“人老了,不中用了,姑娘你别看我现在是个瘸子,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江上撑篙的一把好手,就是那些个男船工也没几个能比得上我的。”
木朵迫不及待地学样下篙,船头忽地打横,她有些不好意思,宋阿婆却笑得露出豁牙:“娘子比我家那蠢儿强多了!他头回撑篙时可差点掉进水里!”
就在几人笑闹间,那边岸上的夫妻二人已经绑好了纤绳,罗娘子大声冲这边喊:“阿鱼——准备起篙!”
原本笑得东倒西歪的小姑娘立马收了笑,一本正经道,“阿姊们准备撑篙了,千万听准了‘哟嘿’声一块儿发力!”
说着她踮脚指向远处礁石,“待会篙尖一定要抵住那块儿青苔少的地儿!”
船身在众人闷吼中剧烈震颤,撑篙、拉纤的人汗珠顺着鼻尖不住地往下落。
当货船终于挣脱淤沙的刹那,体力稍差些的木朵整个人直接瘫在船栏边上,湿发黏着颈子像淋雨的鹌鹑。
看着木朵整个人挂在船栏上喘气的模样,钱鱼捧着肚子笑出泪花:“木朵姐姐现在活脱脱是一条檐下晒的咸鱼干!”
木朵闻言作势要去捶她。
宋阿婆看着两人打闹,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啊。”
覃蝉闻言心觉不妙,追问原委。
宋阿婆这才指着被她们搅得昏黄的河水解释,苍梧到德庆这一百多里的水路不好走。
这一段河中遍布暗礁、滩涂,秋冬枯水时节,这段河道少说能撞见几十处淤滩。
现下得亏是赶上了汛期,走这么久才只遇着一处拦路沙。
覃蝉听了后心里有些暗暗发怵,心想这水里讨生活的果然不容易啊。
暮色刚染船帆一角,便听见隔壁船的许寄略敲响了铜锣催着他们泊船。
覃蝉站在船头,扶着货箱望着天边晚霞,不解地问罗娘子:“日头还挂在山坳子上呢,怎就不走了?”
罗娘子拽着缆绳往东指,江风卷起她染着几缕霜色的鬓角:“娘子瞧见那两座刀劈似的山没?”
她手掌在落日里比划出陡崖形状,“中间那段水路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羚羊峡,水下的涡眼儿正等着掀船底哩。”
钱伍蹲在桅杆边闷声插话:“顺水走都得三五条船拿牛筋绳串成蜈蚣阵,就这还得求龙王爷保佑别撞上暗礁。就算火烧眉毛,谁敢夜里走这段水路!”
“如果是逆水,满载的货船没几十个精壮汉子在岸上拉纤别想挪窝!可你瞧没,崖边那两条道才巴掌宽!”说着他伸出自己的手翻了翻。
又朝黑黢黢的江面啐了口唾沫,“要不是东家给的报酬实在丰厚,我可是怎么也不愿意走这一趟的。”
覃蝉听着他们的描述,望向远处峡口,只见暮色中的江面已泛起白沫,对岸峭壁上依稀可见大大小小被船篙戳出来的坑洞。
船在码头靠岸没多久,钱伍一家人便支起灶台开始生火造饭了。
疍家小姑娘掀帘子喊她们出来时,覃蝉看见在船头甲板空处上已经支起了一张矮几,说是矮几,其实也就是一张钉着四块木头做脚的破旧木板。
木板上几个粗陶碗挨个排开:莼菜豆腐汤泛着油星子,雪白的鱼鲙片码得整整齐齐,旁边配着姜醋碟,几张蒸饼正冒着热气。
宋阿婆坐在矮几边上,笑呵呵地冲阿鱼招手:“去,帮大母把床脚那坛腌货抱出来,今儿也让两位娘子尝尝西江水养出来的鲜!”
阿鱼闻言一溜烟钻进船舱,再出来时怀里搂着个土陶小坛。
宋阿婆接过坛子,拍开泥封,腌鱼的酸香混着酒气直窜出来。
她几条酱色发亮的小鱼往个空陶碗里一扣,这便又成了一道菜——鱼鲊!
众人正要用饭,许寄略的贴身小厮突然跑了过来:“各位且慢!我家公子备了酒席,请大伙儿同去热络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