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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石朗玉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和这个成日对人横眉冷眼的表妹待在一块儿,偏生父亲老是要他往这丫头身边凑。

      但横竖是早就定下了婚约,他们最迟不过明年便要成亲,总不能让这野丫头被汉人拐了去,他也只好捏鼻子认了这桩差事。

      等最后一篓樱桃装完车已经是酉时了。

      覃蝉匆匆点了五六个人,赶着两辆骡车往城里去,紧赶慢赶到苍梧城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守城的州兵见他们一身蓝布峒衣,当即按住横刀喝令他们一行人止步。

      虽岭南道早设羁縻州,夷汉通婚也不在少数,但早些年频繁的夷汉冲突仍叫这群汉军耿耿于怀,城门戍卒反复将他们一行人的过所对着名簿核验几遍,方才放这队“熟獠”入城。

      这苍梧城占地面积虽不及长安百一,却坐落于三江交汇之处,是桂管经略使辖下要冲。

      穿过包铁的城门,三丈宽的东门内横街直通北市,刚跨进坊门便见一大泽在眼前铺展开来。

      虽已近闭市鼓时,但北市依然热闹得很,货郎挑着担子沿着大泽一路向往来行人兜售,周围商铺的各色幌子在半空招摇翻飞。

      覃蝉一行人赶着骡车沿湖岸北行,不多时就进入了一条飘着馥郁果香的街巷。

      街边的小摊上,当季的荔枝还凝着冰鉴水珠,天竺来的频那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金芒,新罗海松子在藤筐里堆成琥珀小山。

      更有胡商支着毕罗摊子,油香混着果子的甜味儿在暮风里酿成一股奇异的芬芳——这条街便是苍梧城闻名的果子行了。

      覃蝉攥紧缰绳在摩肩接踵中穿行,“出格”的衣着和姣好的容貌,不免惹来些路人打量的目光。

      石朗玉冷眼扫过那些偷瞥自家表妹的路人,示威似地抬脚在骡车上一踹,高声道:“许家铺子就在前头,咱们卸完货早些回寨。”

      覃蝉忙去安抚住受惊的骡子,见他站在自己身边,怕他继续作妖,一把将他推开,“你又在发的哪门子疯?要是车上的樱桃被你祸害了,我和你没完!”

      石朗玉讪讪道:“阿妹,我这不是看那些人一直盯着你看,想吓唬吓唬他们嘛。”

      覃蝉只对这蠢货感到一阵厌烦。

      又走了好一会儿,骡车终于到了整条街最气派的铺面前,那黑漆匾额上“许氏果铺”四个大金字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那果铺掌柜本就在门口张望,见骡车到了,忙带着两个伙计小跑着迎了过去。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许掌柜抹着额头的汗,语气中不难听出几分埋怨,“江陵府那边催得紧,明儿一早就要装船发货,这樱桃若是再晚到一刻钟,怕是赶不及再用冰镇着封箱了。这离得又远,走水路最快都要五六天,若是耽误了时辰,这果子可就全糟蹋了!”

      覃蝉自知理亏,只能赔着笑道歉:“对不住掌柜的了,实在是寨子里人手不够,这几日我们连夜采摘,连寨里老幼都一齐上了山。这不,刚采收完就一刻不敢耽搁地给您送来了。”

      话音未落,店里忽地转出一位年约不惑的豪客,只见那人身着一身绛色圆领锦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青白玉佩,随着他大步流星而来,玉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哟,许掌柜这般着急,是收了什么宝贝?”那人说着已凑到骡车前,待看清竹篓里的樱桃,嘴角倏地耷拉下来。

      他捞起几颗果子捏在指尖,嫌弃的看着皱缩如老妪面庞的殷红果皮,“这等蔫货也值得掌柜的苦等?”

      说着斜眼打量覃蝉一行人,眼神里的轻蔑怎么也藏不住,接着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别是叫这些个獠人拿山魈变的障眼法诓了吧?”

      石朗玉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玄布包头下的额角青筋暴起。

      见他又要发作,覃蝉眼疾手快地扣住他手腕,她压低的声音道:“石朗玉你再发疯我和你没完。”

      说着她目光却转向那闹事者:“这位郎君既疑心,不妨亲自尝尝——”

      “这烂果子还想我吃?”说着锦袍豪客扬手就要掀翻竹篓。

      许掌柜慌张地从那人手里夺过樱桃框:“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这东西宝贝着呢。”

      说着他抓了把樱桃分与围观的众人,一边道:“去年这长安城达官显贵的庄子上兴起一种樱桃的秘法,若能养樱桃至五月中不落,待其熟至皮皱如柿,再行采摘则其味胜琼浆十倍。”

      说着他指着覃蝉一行人道,“这樱桃要想在树上留到五月中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儿,这群獠友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养出的这些个果子!”

      闻言,尝到了甜头围观人群忽地哄闹起来,纷纷求着许掌柜分出些卖与他们,有人甚至想直接上手了。

      许掌柜忙忙护住樱桃,道:“这可不行,今年的这批樱桃可都是要送到江陵府本家的呐。”

      见众人不肯罢休,他复又扬声安抚道:“诸位!诸位!此果今岁只是初初试植,我们商号已经和这些獠友定了市契,这樱桃明年还会送来的。诸君若爱此味,届时再来敝号便是!”

      先前闹事的豪客神色有些尴尬地朝着覃蝉一行人抱拳做了个揖,“是某有眼不识荆山玉,给诸位赔罪了。”

      事毕,许掌柜打着圆场将人群劝开,又朝伙计使了个眼色。
      两个短褐少年立马上前牵过骡车,引着一行人往青砖墙的月洞侧门去。

      待清点完货物,许掌柜命人将一百匹绢搬到了骡车上,又数出七百枚铜钱用草绳串好递给覃蝉:“按先前定的价,这是余下的一百匹绢,另补七百五十文脚力钱。”

      覃蝉清点过数目后,将铜钱收进荷囊,抬头正想问市契事儿。

      还不等她开口问,许掌柜已经从怀中摸个帖子递给她,“覃娘子,我们东家正在后堂等着,除了订市契的事儿外,还有另一桩事儿……东家想与娘子当面商议。”

      “说好的要订市契,临了了又开始耍赖皮?”石朗玉腰间弯刀铿然出鞘半寸,面色不善地瞪着掌柜。

      “不订就不订罢,还想哄我阿妹去见你们那劳什子东家,谁知道你们东家安的什么龌龊心思!”说着他拉起覃蝉,转身就想走,“阿妹,别听这糟老头的,我们走。”

      猝不及防间,覃蝉被他拖得一个踉跄。

      瞧着石朗玉这和他爹如出一辙替她做主的样子,覃蝉忽地轻笑出声。

      她甩开石朗玉,转身对许掌柜道:“许掌柜请带路吧。”

      “覃蝉!”石朗玉见她就那么带着人跟姓许的老东西走了,恼怒地将脚边的一颗石子踢得老高。

      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暗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无奈地跟了上去。

      许掌柜口中的东家是个银盘玉面的年轻郎君,见人进来便笑着起身相迎:“这位便是许伯常提起的覃峒主吧?”

      说着他目光从覃蝉脸上扫过,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倒比我想的还要年少些。”

      覃蝉一向不喜欢汉人之间这些你来我往的弯弯绕绕,但对方那句“峒主”到底熨帖,便也跟着寒暄道:“许老板才是年少有为,谁能想到江陵许氏商号的掌舵人竟这般年轻。”

      “覃娘子不必如此客气,在下姓许,单名一个轩,字寄略,家中排行老二,你直接称我一声许二郎就好。”青年抬手引向石桌,“覃娘子请——”

      “不必。”见对方准备斟茶,覃蝉按住茶壶以作推辞,“我们还急着出城,许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许寄略闻言也不勉强,从荷囊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递来。

      覃蝉估摸着这卷轴应是新制的,展开时泛着股淡淡的膻味。

      她伸手接过羊皮卷在桌上展开,看着上面绘制的舆图,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寄略探过身将指尖点在用朱笔圈出来的地方,故意放缓了语调卖了个关子,“此前有一与我交好的胡商曾提及,三年前他行经昆仑墟行时不小心遭了难,被当地部族所救。那部族里种有一种赤果——”

      又恰到好处地在对方不耐烦前把话接了下去,“那果子形似樱桃,却大如鸽卵,色若丹霞,吃起来更是甘甜胜蜜,若能用冰储藏甚至可以经月不腐。”

      “他本是讨了些果种带走,可惜路上因为保存不善,果种在琉璃罐里发了霉。”说着他脸上不免露出几分遗憾的神色。

      覃蝉摩挲着羊皮卷边沿的焦痕,手指上的银戒刮过火燎过的毛刺簌簌作响,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发问:“许老板这是要我峒家儿郎做你商队的开路骡马?”

      许寄略坐直身子斟满一盏茶,将杯盏推到覃蝉跟前,微笑抬手请她用,“是引路的苍鹰。”

      “那位胡商下月便要随大食船队从广府出海重返昆仑墟,我与他在番坊签了红契约,待到了昆仑墟,便由他引路寻果。”

      “在下已花重金聘了十几位常走河西道的镖师,不过——”

      他刻意拖长尾音,直到覃蝉重新看向他,才缓缓接道:“据说那胡商所言,昆仑墟幅员千里,气候特殊,滋生有各种罕见毒虫,一个不慎就可能整支商队命丧黄泉。”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覃蝉,“听闻覃峒主极善对付毒物,十四岁便带人肃清云盖山上的毒虫,这才开垦出了现今的樱桃林。更何况贵寨擅种樱桃,若得了果种,交由诸位保管再合适不过。为此许某专程绕道梧州请峒主出山相助。”

      见覃蝉神色似有动容,许寄略将身体微向前倾,“峒主若愿带兄弟随行,沿途车马食宿全记在许某账上。且无论事成与否,许某皆愿奉上白银两百两以作酬谢,此外每位随行弟兄另有酬金五十两。”

      话落他从袖中摸出个金色小秤,又掏出两枚银饼,称了称——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两。

      而后将银饼递到覃蝉跟前,“无论峒主最后的决断如何,我今日也是结识了个新朋友,这些权当是见面礼,峒主且拿去给寨中添些新犁头。”

      覃蝉还没回话,石朗玉先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扯过将羊皮卷卷着银饼扔还给许寄略,“你们汉商最会画饼!你这黑心肝的奸商,那些个常年在江上往来的疍民尚且不敢去海上,你小子竟想敢哄我们寨子里的人出海送死!”

      其余几个随行的寨众闻言也都纷纷抄起家伙,做出一副时刻要准备动手的姿态。

      覃蝉却盯着舆图上蜿蜒的墨线出了神——两百两白银足够寨子新起好两座鼓楼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皱眉看向许寄略:“许老板应当知道南橘北枳的道理?就不怕费劲千辛万苦后,种子带回来了也种不出,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寄略却笑出了声:“富贵自然要险中求,且我此行也不单单只是为了这果种。我听闻昆仑墟遍地珍奇异兽、宝石矿藏。”

      覃蝉挑眉。

      许寄略却也只是点到即止,而后抬手击掌,唤来捧着契书的仆从。

      “此行若得手,我可答应让贵寨留三成果种自行栽种。其间所得,我许氏商行概不插手。”

      覃蝉瞧着那契书上墨迹早已干透,想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接过契书和银饼一并递给覃蝉,“峒主若是决定好了,随时来果铺找许掌柜通传,这五日内我会留在梧州。”

      “某随时恭候覃娘子大驾光临。”

      石朗玉瞪了他一眼,生怕覃蝉一个脑热就答应了下来,忙劝阻道:“阿妹,你不要被这汉商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这人压根儿就没安什么好心,他就是想骗咱们去给他卖命。”

      覃蝉推开他,接过许寄略递来的契书,视线盯着契书末尾的朱砂印有些出神。

      她此刻没法去设想未知大陆的危险,脑海里全是每每鼓楼议事时她一个人应对满屋子唱反调的寨老们时的慌乱无措,以及阿舅总喜欢在她耳边念叨的那句:“姑娘家不用那么辛苦,就应该早些成亲,婚后自有夫婿帮着你分担。”

      若真能种出那果子……

      晚风裹着闷热的湿气扑在脸上,她忽然听见自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那便两日后,衙门立契。”

      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覃蝉一向不喜欢做了决定后再反悔。她手指重重在刀鞘叩击几下,压下族人劝阻的声音。

      也不再多做纠缠,她干脆地起身,抱拳和许寄略行礼道别,便带着人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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