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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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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坡问,隔坡哟,问姐嘞,
你呀是哪里人哟,
你要是过路哟,下天,
过路哟,好喊——”②
当莫关山百无聊赖地跨过不知是第几个小泥坑时,两岸青山的禽鸣蛙叫里终于传来一点儿大不相同的歌声。
如听仙乐耳暂明般,他仰头找寻其所,却只在浓密绿色的一丛里窥到辛勤耕作的老黄牛,和藏在牛背后的尖顶草帽。
等那苗音彻底沉下山底,莫关山才回过神来去追落下几步的队伍,谁知就“中了地雷”,打着摆子掉进了尚未干涸的泥淖里。
好在贺天及时拉了他一把。
难为了这一片善心啊,莫关山眼睁睁瞅着被自己带出来的泥点一滴不落地飞溅到对方裤腿子上。
做贼心虚似地抬头,发现贺天也在看自己,更不敢偷瞟一眼,莫关山把头埋低了。
“对不起!”
声音之大,震飞了林子里的两只鸟。
老牛哞叫得正欢,那歌儿又开始吟唱了。
“隔坡问,隔坡哟——”
是与风起林浪无二的波,淡淡地,掀起海的一角。
“问姐—嘞——”
扑腾、扑腾、噗通、噗通。
他没能应暇振翅腾飞的尾羽,却分毫不差地看清了握住自己右臂的手。
分明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左手。
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
大张的虎口、长指、乃至掌心,此刻与粗糙的制服布料紧密贴合,轻松地把控住整个歪斜的身子,把莫关山毫发无损地拎到平地上。
隔着两层衣物,他只觉那一块烫的骇人。
滚烫到所有毛孔抖了个激灵,鸡皮疙瘩使劲儿往手肘以上两公分的位置钻。莫关山说不清今日海上风速几何,总之他感受到了贺天指腹的压迫感,结结实实地,在无边际的皮肤上留下陷痕。
弄地他心里毛毛的,身上毛毛的,耳朵里也是毛毛的了。
“你呀是哪里人哟—”
敏感如斯,莫关山几乎是在有了挣脱想法的瞬间便觉出二人不可撼动的力量差距,挽歌终究在半路夭折,还有一掌裹住他的胳膊。
可视线里出现了一根盘踞在手背关节上的青筋,只是一眼,少年便安静了。
贺天绝无理由困着自己。当然,如果他想的话。
“你呢,是哪里人?”
事实证明,完全是莫关山想多了,简直不出两秒,身边的人便松开了令他不安的武器,微笑着退后到一个最安全的距离,甚至还不忘抬指抚平皱褶的袖子,一切动作过后,贺天站在逆光处侧身。
“啊…”还没反应过来,莫关山一心为方才的冒犯倍感羞耻。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啊啊……江、江蘇的。”
贺天当真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说话温和,还没见和谁红脸过,一路上帮了大家不少忙。李四累的走不动了是他背的,张三干粮掉沟里了是他给的,过路大娘拉不动车了,也是他上去拽的。这怎么…好端端的,怎么能肖想人家。
黑发黑眼的人生得实在高大,活生生衣架子似的,又是讨喜的长相。虽和大家同衣袍,别人都风尘仆仆,唯独他风光霁月,勾走不少姑娘家的芳心去。
身子骨也挺拔,笔直地走路,板正地坐躺,尤其这会儿站着,松柏一样,他的枝干挡住几许阳光。
贺天聪明得过分,也好看得过分了。
喉结上下滚动一次后,他抿唇笑起来,庆幸这故作玄虚的几步使得自己会当凌绝顶。
老杜的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美国佬提出的人际安全距离是1.2米,既不会使人感到威胁,也不会产生疏离,反而令对方感到被信赖。
可至于是座什么山,他得好生问清楚。
“你们江南人,都生得这般……”
当着莫关山的面抬手揉捻了下指尖,把几不可查的瑟缩感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贺天人畜无害的模样任谁看去都是君子,可又懒漫非常,“瘦弱么。”
“没骨头似地。”
“呸,”莫关山的象嘴里,照例吐不出什么狗牙来,“我可是北方纯爷们儿。”
“哦?”
“淮河以北,徐州城内……”他才注意到队伍已经走出去好远了,忙慌着往前追几步,在终于意识到从这头到那头的半百距离不是零星几下可以跳跃的,忽而虚了下来,望着其西南诸峰,住了嘴。
唯有贺天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恍然间想到了早几日在旅行团上下传遍的消息——
南线日军北进,为攻占华东战略要地徐州,战争愈演愈烈。
瞧那几棵树,长得和家乡多像啊。都是不知名的种子,转而勇敢地做了这异乡异客,一日三秋中。也不晓得,娘在新下塌的旅馆吃睡可香?有无事扰?平安否?健康如何?
或者,挂念他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莫关山雾蒙的余光里多了只漏网之鱼。待身后的人走到了跟前,没能侥幸躲过。
他的眼泪不多,触景生情,一滴而已。
这是颗沉重的珍珠。贺天看着莫关山的眼角,莫关山便用力眨掉,贺天就去看他颊上逐渐干涸的清痕,然后飞快地撇开头。没人去数天上过往云雀,没人在乎它们的屁事儿。
等到再次赶路了,他们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都心知肚明地咽到肚子里去,绝口不提隐匿在风中的双鲤。
“关山是哪二字?”
“关门的关,至于山,”
“什么山?”
“云龙山的山。”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18天,行至湘西,贺天记住了莫关山的19笔画。
山里天气多变,一场雨后,沱江上飘着淡淡的雾。湘西能去的地方很多,但作为身不由己的旅人们,想看到美景也是要讲究缘分的。
见得最多的动物是鸭子。
也不知是哪户农人在田里放养的,胆子忒大。下着大雾的清晨便三两只挤在垄上,嫩黄或土灰的软毛,被鸭喙梳得一丝不苟,有时候叨掉几丝羽,就“嘎嘎”地叫。
都是还没长大的家伙,毛也细。莫关山看到过许多飘旋空中的鸭羽,被湿气打得重,先是落到大朵的油菜花上,找不到踪迹,后来就跑到别的小花小草小叶上,有时也浮在水洼里。
匆匆几日,三月的中旬,他在湘西的春里穿行。也曾在油菜田里撑把纸伞沾花过,也曾同卧白梨树下雪满头,也曾并肩桃杏远眺沱江水上一片鸭泳。春江水暖鸭先知,南方的春天来得着实早了。
季春的风吹拂过颊,莫关山拾起贺天发上的一朵梨花。他们相视而笑,便继续行路。
倒退回一切的开始,的确大家都曾感到旅行的困难——走不了几里地就感到腿的酸痛,脚板上磨起一个个水泡。奇怪的是到了第十天之后,哪怕是最差劲的人,也能丝毫不费力地走上四五十里。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迢迢长路,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去我所知最好的学校……”
“再见,圣经学院,再见,韭菜园,迢迢长路到昆明,那是我心之所在……”③
响遏群云的歌儿里,莫关山想,他们徒步荒原的精神,颇能与明代的徐霞客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