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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佳节 ...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玉屏街莲花巷,苏员外府,处处张灯结彩。府中上下为了夜里的盛宴,忙得脚不沾地。

      员外府后院,花木繁盛,一条曲廊自其中穿过。尽头,是一汪碧绿的池水。

      青苔爬上石阶,染绿了佳人的裙裾。

      “小姐,这池鱼养得可真肥美!”婢女绿鸣站在石阶上,扶着膝盖躬身细数。

      “嗯。”苏婵枕着手臂,斜倚在美人靠上,任衣裙垂落地面,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自入秋后,她时常如今日这般,闲坐院中一隅,沐风赏景,消磨时光。

      气候转凉,池边柳树都作了黄,片片细叶被风带落到水面。

      “奴婢听说,这次秋闱,是咱们县城的书生得了第一,第一也就是……叫做什么来着?对了对了,” 绿鸣得意地回过头来,右手食指竖在脸旁连点数下,“叫做蟹丸!”

      饶是苏婵身上倦懒,闻言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是解元。解渴的解,元宝的元。”

      “哦……解渴的元宝?真古怪!”绿鸣嘟囔着,掐了节柳条逗弄鲤鱼。

      苏员外与苏夫人感情甚笃,即便成婚数年一直未有子嗣,也未曾纳妾。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直到嫁入苏家的第七个年头,苏夫人方才生下头胎,也就是苏婵。苏婵本就是意外之喜,又生得粉雕玉琢,聪敏可人,自然被苏员外夫妇捧着掌心小心呵护。

      说来也怪,打那之后,苏夫人连诞麟儿,苏员外的生意更是做得风生水起,几年间人丁兴旺,家财翻了几番。时下人多信奉鬼神气运之说,外人都说是苏家长女给苏家带来的好福气。苏家夫妇更是视若珍宝。

      美中不足的是,苏婵自出生起,便体虚娇弱,也就长夏时面色能红润几分,一入秋就分外气短懒言。任苏员外如何延医问药,身子都未见大好。后来遇到位老道,言称“心乱则百病生,心静则万病息”,教苏员外与其大费周章,不若让小姐安心静养,日后说不定就自己好了。

      苏员外将信将疑,很是歇了一阵,见女儿吃药与不吃药都是一个样,大病倒是不生的,索性也就不当回事了。

      苏夫人见女儿一味闷在房中看书,着意挑选了个性子活泼讨喜的婢女贴身伺候,嘱咐婢女平日里多劝姑娘到院子里散心。

      转眼日衔西山,家中各处挂起了灯笼。

      ·

      中秋月圆,当地有走月的习俗,苏家也不例外。饭毕,一家子拜过月娘,盛装出游。

      街上灯火璀璨,行人如织。空中更有烟花盛放,点亮黑夜。

      途径城中八宝楼,楼上热闹非凡,丝竹不断。问过小二方知王富商包下二楼,特意宴请新晋举子。

      人们停驻在八宝楼门前,希望能沾染几分举子的才气。

      “劳烦借过!”人群中一道温润的嗓音分开左右。

      苏婵循声望去,说话的公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与记忆中的身影有几分相似。直到那公子望向她,她方才醒悟自己盯着别人看得入神,忙撇开脸,装作若无其事。

      “宋解元!快快里边请!”王富商腆着大肚,匆忙赶来,一颗金牙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宋解元露出得体的笑,略点头,撩开衣摆迈向门槛。

      忽平地惊雷,震耳欲聋,紧接着自虚空中劈下数道碗口大的紫电,将他脚下石板轰成齑粉。

      出游的百姓惊叫推搡,夺路而逃。

      尘烟散去,八宝楼前仅剩下吓得坐倒在地的王富商和仍站得笔挺的宋解元。

      富商身下衣料洇湿大片,颤抖着抬头。

      但见半空中一人凌空行来,长发高束,背负宝剑,腰悬葫芦,指拈符箓,厉声喝道:“妖物!还不速速现形!”

      宋解元转过身来,面上神色难辨,“道长捉妖,却险些伤人性命,是何道理?”

      道长也不多言,口中念诀,手中结印,符箓上的红字金光浮动,随他并指疾射而出。

      宋解元连忙后退半步。

      那金光在他身前半尺倏忽停下,绽作星芒围绕着他旋转蔓延。

      至此,宋解元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焦急。

      “缚!”道长抬指起咒,星芒间两两相连,俨然成网,猝然收拢,压向宋解元。

      “啊——!”惨叫声远远传出。

      逃散的百姓回头望去,八宝楼的方向,一束金光直冲云霄。

      紧缚的金线将宋解元的皮肉割出道道血渍。

      “还不现形?”

      宋解元怒目而视,咬牙道:“莫要……逼人太甚!”

      “区区小妖,还敢自称为人?”

      “万物有灵,生而平等,你们人,总是妄自尊大!”

      “懒得与你多费唇舌。”道长口念经文,驱策网咒收紧。忽双目一凛,只见宋解元周身金光不停闪烁。他暗道不好,身形急退,眼前网咒轰然炸碎。

      白烟中,宋解元长发散开,随风飘扬,每行一步,威压便重一分。

      “千年老妖?”道长眉头拧起。

      “为何苦苦相逼?我从未害人,所求不过安稳度日。难道生而为妖,便是错?”

      “你说对了,生而为妖,便是错!”道长厉声道。

      脚步骤停,宋解元摇头轻笑,那笑中包含无奈与苦楚。笑容敛去,他蓦地腾身而起,数道白光自自掌中疾驰而出。

      道长足下连点,跃上街铺屋瓦之上。光箭猛追不休,将沿途立柱钉个笃笃作响。

      屋瓦清脆的破碎声中,道长高高跃起,拔出身后宝剑,在空中虚画数下,单掌推出。

      半空中,一个巨大的符咒自下而上显出真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宋解元。

      轰隆声响,砂石崩裂。

      宋解元被压得深陷地表,再动弹不得。

      道长重新落到地面,反握宝剑走近查看。宋解元躺在那,双目紧闭。

      他解下腰间葫芦正要作法,不料宋解元双目陡然睁开,伸爪来抓。

      道长后仰避开,手中长剑翻转,自宋解元腋下绕过,噗一声,刺入胸膛。

      宋解元直直仰倒,银光飘散,人已不见。

      地坑之中,一只狼毫笔已然断裂。衣物之上,一只玉蝉吸引了道长的目光。他举起来对着月光细看,白玉莹润,蝉形古朴,倒合他意。

      他转身,周遭看热闹的百姓连连后退。

      道长朗声道:“诸位莫怕!宋解元实则千年狼毫笔妖所化,眼下已被我斩杀。”

      不知是谁先鼓的掌,慢慢地又有更多的鼓掌叫好声。

      月光下,道长不过及冠之年,朱唇玉面,眉眼俊秀,很是好看。

      “婵儿,怎地手这么凉?”苏夫人担忧地望着女儿。

      苏婵收回视线,笑道:“女儿向来如此,母亲不必担忧。”

      苏员外叹气道:“好端端的中秋佳节,闹了这么一出,险些殃及无辜百姓,我看还是家去为好。”

      “老爷言之有理。”

      人群散去。

      商辰陡然抬眼,视线越过重重人海。

      垂落的手掌中,玉蝉微不可查地发出一星青芒。

      ·

      “公子……公子?”

      声音似隔了一层水膜……

      “公子……是我相中的人……”

      “我听说……男人与女人,本该是在一处的……”

      “这伞,是送你的……”

      “那明日此时,我在这等你……”

      “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

      商辰翻身坐起,窗外明月高照,庭院寂寂无声。他撑着额头长出口气,胸口仍是怦怦跳个不停。

      自中秋夜起,他已连续做了几夜同样的梦。梦里的女人看不清面容,柔软的肌肤贴在他身上。闭上眼,他似乎还能听见她在他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钻入耳朵,一直钻到他心里,惹得他浑身燥热。

      商辰无法,走到庭院中打水。

      冰凉井水兜头淋下,总算冷静了不少。

      他自幼投在道门之下,修习捉妖之术,以斩妖除魔为毕生之志,从未被红尘俗世分过心,更别提有过女人。却怎会做这样的梦,难不成是因为年岁已到?他从前偶有冲动,稍念净心咒便可克制,不像这回,心乱得连咒语都混乱不成形。

      怪不得师傅说,男欢女爱为修炼之人之大忌。

      商辰下山历练,每经一地,盘桓五日。那夜收服宋解元是他刚到本地,顺手为之。此后,他白日里四处行走,看卦施药,夜里借宿道观,日子也算过得平淡又有乐趣。

      至第五日,本要收拾行囊启程到下个目的地,却不料有人特意寻上门来。

      带路的师兄说,事主是本地有名的富户苏员外,听说是家中长女身体不适,特来求药。

      到得前堂,商辰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圈椅之中,眉宇之间尽是愁绪。

      苏员外看到商辰,一眼便认了出来,实在是他长相太过出众,叫人一见难忘,连忙起身作揖。

      商辰三言两语问了个清楚。

      原来这苏家小姐自幼体弱,每年入秋之后更是如此,但也平平安安地长到十八。中秋夜后,苏家小姐先头似是有些风寒,第二日便发起热来,吃了两日药愈发不好。苏员外听闻商辰道法精深,医术精湛,遂来相请。

      商辰想着反正日头还早,且去看上一眼,若能救人便救,若救不了……他怕苏员外期望过高,于是先言明自己医术有限,免得事后惹来怨怼。

      苏员外连称明白,招呼着商辰坐上马车,连忙往家中赶去。

      ·

      苏家后宅。

      闺阁之中,苏婵卧病不起,口齿间含混地说着什么。绿鸣绞了帕子,重敷在她额头。

      突然,苏婵摇头哭泣。

      “不要!不要!”

      哭声令人心碎。额上的帕子被甩得掉落枕畔。

      绿鸣赶忙握住她的手:“小姐!小姐!”

      又挣扎了一会儿,苏婵止了哭,沉沉睡去。

      房门被轻轻推开,绿鸣看见老爷和夫人带着个后生走了进来,是那夜收妖的道长。

      商辰踏着自己的影子走进卧房,鼻端一股浓浓的药味。窗户是开着的,窗外枫树的红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案上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细嗅下,有安息香的气味。

      随苏家老爷及夫人走至床前,他终于见到苏家小姐的真容……

      ……

      “道长……道长?”

      耳边的呼唤让商辰醒过神来,他愣愣地看向苏员外。

      “道长是不是看出些什么?”苏员外期盼地望着他。

      商辰略缓了缓,又看了几眼苏婵,说道:“苏老爷莫急,待我号过脉再说。”

      绿鸣为苏婵拉开衣袖,露出一截皓腕。

      商辰三指搭上,凝神辨了许久,方收回手。

      “小女病情如何?”苏老爷着急问道。

      商辰沉吟片刻,说:“脉细数,气血两虚又兼内热。”

      “那该如何是好?”

      商辰拧眉思量,要来纸笔。

      苏老爷接过商辰写好的药方,多是玉竹、百合、麦冬、石斛之类的滋阴药物。

      “早晚服用,今夜当醒。”商辰道。

      ·

      月色凄迷,被几片流云遮掩。

      到了亥正,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苏婵听着雨声醒转。

      闻讯赶来的苏员外和苏夫人面上喜色难掩。苏夫人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可苏员外欢喜过后,又露出一丝忧愁。

      夜深,一灯如豆。

      秋雨带来的潮湿阴冷自窗缝中渗入。

      绿鸣坐在脚踏上,偷觑苏婵。方才她起身掖被子,发现她家小姐对着墙壁怔怔发呆。

      嘭——!

      窗框撞向墙壁,惊得绿鸣心头狂跳。

      大风携雨而入。

      绿鸣刚走至窗台前,忽房门被撞开。

      她惊惶回顾,廊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逆着光,门外立着两道身影。待人走近,她才看清两人面目。

      “老、老爷……?你们……”

      床上传来动静,是苏婵从床上坐起,面容憔悴。

      “婵儿……”苏员外颤声道。

      苏婵缓缓抬眼,视线越过苏员外,轻飘飘地落在他身旁的年轻道长身上。

      商辰道:“苏员外,退后!”

      “婵儿莫怕,商道长会治好你的!”

      听见父亲的话,苏婵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把眼盯着商辰。

      那双眼澄澈明净,似笑似哭,水汽氤氲。

      商辰把心一横,力沉双臂,翻掌结印,口中念道:“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一团金光随着咒语念出,自他掌间扩散至周身。金光笼罩下,发丝飘扬,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速现!”

      光芒从他指尖直射向苏婵。

      苏婵似被器物所击,痛得后背拱起。还未缓过劲来,胸口被股大力提起,脚下离地,身悬半空。

      “道长!”苏员外看着眼前一幕,惊疑不定。

      商辰额间泌出细汗,只道:“稍安勿躁!”

      头痛欲裂,苏婵低声哀求:“不要……!”

      “起——!”

      凄厉的叫声震人耳膜,发自苏婵。

      一缕青芒慢慢从她额间溢出。

      商辰觉察腿上滚烫,低头看,垂在腰间的玉蝉竟亮得惊人,震颤不休,越来越快,终于在一声脆响中崩裂。

      数道青芒自碎裂的玉蝉中滑出,倏忽间朝苏婵额间疾射而去,旋转着融合成圆。

      商辰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咬牙道:“破——!”

      在金光的强压下,青芒骤然收紧,再承受不住,砰然碎开。

      满室的星光……

      “婵儿?道长,婵儿怎会如此!”苏员外焦急大喊。

      商辰望向苏婵,只见她的身躯自下而上,亦化作星星点点,逐渐消亡。

      “怎会如此?”商辰喃喃道。

      星光不知被何物搅动,陡然快速移动,聚拢在苏婵身周。在她完全湮灭之际,星光拧作两股,盘绕着冲向商辰。

      两股星光从商辰身体对冲而过。

      商辰难耐仰头,无数的画面自他脑海掠过。瞳仁中的景象似走马灯般。

      一个女人的声音越过百年千岁,来到他耳畔。

      “霎时间……月缺花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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