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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蝉 ...

  •   “柳寒——!柳寒——!”

      院外传来孩童的呼唤。

      柳寒笔下一顿,微叹口气,捏着狼毫继续书写。

      “喂!”

      叫声如他所料,很快在窗前响起。

      柳寒抬头,眼前对他咧嘴傻笑的半大小子,是他在桃花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赵二。

      三年前,柳寒五岁,父亲因病去世,家道中落,柳母不得已带他搬至此地。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柳父穷极一生未考得进士功名,留下满屋书册,现下又成了柳寒每日功课。柳母白日里替人洗衣做饭,夜里挑灯缝补衣物,辛苦攒下的银钱悉数用于柳寒读书进学,满心盼着他日后光耀门楣。

      柳寒看在眼里,深知唯有猎取功名,方能使母亲开颜,年纪轻轻便养出了沉稳持重的性子,镇日里除了读书就是写字,从未耽于玩乐。

      邻舍陈二哥却总喜寻他说话。

      说起来,那还是一个艳阳天。

      那天,有人站在院门外喊了两声“柳大娘”。柳寒认得出,是邻家陈二的声音,搬来此地的头天,他就见过的。忽然,外头没了声响。兴许是走了吧,柳寒暗想着,却没想到窗外突然探出大半个头来,将他吓了一跳。他才想起,乡下人家的院门向来是不关的,入乡随俗,他们家的院门也就没关。

      “你在屋里怎不答应,没听见吗?”

      “我……我不是‘柳大娘’。”他怎好说自己不想搭理。

      “死脑筋。我娘叫我拿一些粽子过来!”陈二瞄到桌案上的书本还有文房四宝,一时看呆。

      柳寒跳下椅子,到外头接过。

      陈二问他识几个字,又问他娘去了哪儿,又问他爹是做什么的,又说自己在家如何,家中父母兄弟如何……小嘴叭叭讲个不停。

      柳寒岂会将时间用于这些无用的闲聊上,敷衍了几句,淡淡地说自己没工夫陪他。

      “嗐,上吊还要喘口气呢!”陈二如是说。

      柳寒哪里听过这样的话,瞪圆了乌黑圆眼。

      陈二嘻嘻笑着。从那以后,总隔三差五地来寻柳寒。

      ……

      “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思绪回到眼前。陈二将一只巴掌宽的竹笼放到窗台上,吱吱吱吵个不停。柳寒登时头疼。

      “这些蝉嘴馋得很,在村头桃花树上有好多呢!那么多小子,数你陈二哥我抓得最多。怎么样,厉不厉害?”

      柳寒无奈点头,“快拿走吧。”

      “我不管,你可得挑一个!”

      竹笼推向柳寒,半边掉到桌案上。

      柳寒无法,随手指了一只略显青色的。

      陈二欢天喜地地抓出来,放在耳边听,突然眉头一皱,嘴巴一瘪:“这只怎不会叫,哑巴了不成?算了,你再挑一只吧,这只我碾死算了!”

      柳寒闻言忙站起身伸手去抢,“我喜欢不会叫的。”

      陈二想了想,明白过来,嘟囔着“没意思”,将蝉递给他。

      手伸一半,柳寒“啊”一声,“我……我没有笼子。”

      “我还以为怎么了,吓我一跳。” 陈二把竹笼打开,边拍边道:“走了走了!”

      蝉虫振动翅膀,嘈杂地从窗前飞散。

      少年不可思议地抬头仰望。

      蝉虫飞向天空,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哎呦!”

      两人的头磕到了一起。

      ·

      竹笼里的蝉虫被高高放在书柜上,柳母一进屋便看到了。

      “哪来的?”

      柳寒看着母亲手中的竹笼,实话实说道:“隔壁陈家二哥给的。”

      “他给你就拿了?”

      ……

      “孩儿错了。”

      “扔掉!”柳母将竹笼递过去。

      ……

      “行,你不扔我扔!”柳母一把将竹笼掼到院里。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竹笼被撞开口,笼中蝉努力振动翅膀,在雨中艰难前行。

      生活依旧。

      破损的竹笼被柳寒捡回,仍放在柜上。

      陈二说,村口的桃花树好久没听到蝉鸣了,这个长夏怕是要过完了。

      “我送你的那只蝉死了吗?”

      “死了。”

      ……

      ·

      星移斗转,春去秋来,弹指十年过。转眼柳寒已长到十八岁。陈二哥外出谋生,多年未归,再无人打扰柳寒用功。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窗前朗朗读书声伴着春花夏阳,秋雨冬雪,未曾懈怠。有时候读累了,他会抬头看一眼柜子上的竹笼。

      乡试,柳寒一举得中,拔得头筹。

      柳母满心欢喜,烧香拜佛。家中重担因有了“举人”功名而稍得减轻,柳母心里便盘算起别的事来。

      那日,柳寒正坐在房中,如往日般读书写字,忽房门作响,扭头见母亲手捧缝补好的衣物,含笑而立。

      自他考中举人后,母亲便开怀了许多,叫他心下生慰。

      柳母将衣物放到他床边,扭头望向柳寒,打着腹稿。

      “娘亲有话要同孩儿说?”

      柳母点点头:“娘近日总在想,不知是不是该先给你相看一门亲事,却又怕耽误你念书。可你身为男子,柳家的香火总得靠你延续。娘一时拿不准注意,你觉着呢?”

      柳寒心生诧异,这些年来,何曾问过他?

      “孩儿怎样都好,全凭母亲安排。”

      柳母笑容一僵,垂眸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做事怎能主意全无?若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的,难不成还得我这老太替你出谋划策?”

      沉默半晌,柳寒道:“那就先将婚姻之事放一放吧。”

      “放一放……又要放到几时?”

      ……

      圆月高挂,桂树飘香,柳寒闲步院中,千头万绪。

      正想着,身旁树上掉下个什么东西。俯身拾起,竟是只蝉。与记忆中的那只,倒有几分相似。

      托放在掌心,丝毫不动。

      “入土为安吧。”柳寒将蝉埋在树底下。

      娶妻生子……柳寒摇头一笑。

      ·

      “公子……公子……?”

      声音似隔了层水膜,朦朦胧胧的,如梦似幻。

      柳寒迷迷糊糊睁开眼,云雾缭绕间,似有位女子把脸贴在他手背上。

      “你……是何人?”他觉得头晕眼胀,眼前女子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奴家……跟着公子可好?”

      “为何……要跟着我?”

      “公子……是奴家相中的人……”

      柳寒睁开眼,天光大亮。揉揉眉心,身心疲惫,夜里似乎做了个梦,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莫不是忧思过虑?柳寒泡了碗酽酽的茶,提神醒脑。

      夜深人静,劳神一日的柳寒沾枕即睡。

      一缕青芒自院中地底下透出,穿过窗牖,射入柳寒房中,落到地板上,幻化成清丽脱俗的妙龄女郎。

      她唇边噙笑,趴伏在柳寒手边。

      “公子……”

      墨染般的长眉轻颤,眉峰拢起。

      女郎化作一束光,没入他眉心。

      “公子……”

      柳寒挣扎着,终于将眼睁开,手边趴伏着的少女天真地望着自己。

      怎么又是这个梦……

      “你是何人……”

      “不记得啦?”少女难掩失落。

      “我见过你?”他不确定道。

      “嗯。”

      “是吗?我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

      “你做什么?”

      眼看少女翻身上床,柳寒大急,奈何身体不知何故动弹不得,只能说道:“男女授受不亲!”

      “呼……好冷。”少女躺到他身侧,下巴紧挨着他的肩膀,“可是……我听说……男人与女人,本该是在一处的……”

      娇软的嗓音酥酥麻麻地钻入耳朵。

      柳寒口干舌燥,头皮发麻,却还是扭头问道:“听谁说的?”

      少女的脸近在咫尺,柳寒愣住了。

      大大的眼睛小鹿般打量着他,视线在他脸上游移,粉面香腮,檀口轻启……

      他忍不住喉头上下滚动,脑中想起一句诗: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

      “嗯……”

      鼻息轻轻扑在他面上,柳寒大气都不敢出。

      “陈二?”

      ……

      “陈二?他、他怎会同你说这种话!”

      “唔……不是他同我说的。”

      “嗯?”

      “他同你说的……你不记得?”

      陈二说的话海了去了,他哪里记得那么多……

      “你想要娶妻生子?”

      “为时尚早。”

      “我帮你好不好?”

      “你胡说什么!”

      少女趴到他胸口。

      柳寒吓得浑身紧绷。

      “你喜欢什么样的?”

      “什、什么?”

      “我这样的,你喜欢吗?”

      “等我……”

      ……

      ·

      寒去暑来。

      柳寒偶尔还会想起前年秋的那个梦境,模糊不清的女人面容,耳畔的呢喃,咫尺的呼吸,柔软的肌肤。

      也就母亲提起婚事那阵做过这样令人羞臊的梦。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还好,打那以后,再未梦到过。

      他边温书,边帮补家计,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手头宽裕了,柳母想到城里赁个小院,好歹比乡下瞧着体面,衬得起儿子举人老爷的身份。

      柳寒不置可否,心底隐约在等什么。

      ……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

      午后雷声大作。转眼乌云密布,飞沙走石,许是天上哪位神仙泼了把墨,今日这场雨,声势格外浩大。

      门窗扇叶被风打得乱撞,柳寒连忙扣紧。

      雷鸣之声由远及近,抬头,漆黑天幕被紫电撕开几道裂缝,数息后,一阵巨响在耳边炸开。

      柳寒心头猛跳。

      大雨倾盆而下。

      忽想起后院的衣物,柳寒赶忙将门拉开。

      刹那间,数道紫光从天而降,直直打向院中一株梧桐。

      大地为之震颤……

      他骇然定在原地,好久才懈出一口气。

      雨过天晴。

      家中多处漏水,柳寒收拾了一番,站在屋檐下抬袖擦汗。瓦上残留的雨水顺着缝流下,一滴一滴掉落到泥地上,形成片小水洼。院中的梧桐树,竟没有被雷电击毁,倒是奇了。

      因了这场雨,屋顶破漏严重,柳寒花了几日到城中踅摸,终于赁了一处小院。

      搬家那日,竹笼滚落到泥地上,撞到树根才停下。柳寒弯腰拾起,看到旁边一团焦黑,凑近了瞧,依稀辨出是只蝉虫。

      “可怜。”

      他叹口气,将它埋到树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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