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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落无声-路见昔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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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见昔想,他这一生像一枚被诅咒的金币,正面是令人眩晕的短暂光辉,反面则是早已铭刻的、冰冷的死亡印记。
七岁那年的夏天,蝉鸣聒噪。一向十分疼爱他的爸爸妈妈突然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歉意的表情告诉他,他要有弟弟了。小路见昔的开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弟弟路见铭的到来,迅速吸走了家庭所有的关注。
一开始,父母还是很愧疚的。
慢慢的,弟弟的奶粉是最贵的进口品牌,而路见昔偶尔想多喝一杯牛奶,会被母亲皱眉提醒:“见昔,这个月开销太大了,爸爸妈妈已经很辛苦了,你要懂事。”
弟弟的玩具堆满房间,而路见昔的铅笔盒用到破旧也不给换,美其名曰“节俭是美德”。每年生日,弟弟的蛋糕巨大豪华,宾客盈门;而路见昔的生日,从一开始的“忘记订大蛋糕了”,到变成一个廉价的小面包,甚至到最后连蜡烛都没有了。这些细微的差别,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敏感的心上,无声地宣告着。
随后,被迅速边缘化。他开始学会看脸色,压抑自己的需求。而这一切,在他九岁那年因为得知自己“冲喜”弃婴的身份而被父亲第一次关进阁楼后,达到了顶峰。黑暗、寒冷和被遗弃的恐惧,成了他童年的底色。
首先,最明显的是相貌。路见昔越来越大,却发现自己和父母、弟弟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弟弟路见铭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浓眉、和母亲一样的酒窝,是父母优点的集合体。而路见昔,眉眼清淡,骨架纤细,像个误入家门的陌生孩子。亲戚们来访,总会半开玩笑地说:“见昔这孩子,长得可真不像你们两口子,是挑着优点长的吧?”父母总是尴尬地笑笑,生硬地转移话题:“孩子嘛,长开了就像了。”但那种闪烁的眼神,路见昔敏感地捕捉到了。
其次是那些“无意”的疏漏。翻看家庭相册,弟弟从出生到百天、周岁的照片厚厚一叠,每一张都标注着日期和趣事。而关于路见昔的婴儿照和早期照片却少得可怜,仅有的几张也多是模糊的远景,没有任何文字记录。母亲有一次整理照片时,拿着他一张百日照喃喃自语:“这张……好像是在孤儿院门口拍的?记不清了。”当时路见昔就在旁边,那句“孤儿院”像颗小石子投入他心里,荡开一圈不安的涟漪,但母亲立刻意识到失言,连忙补救:“哎呀妈妈糊涂了,是妇幼保健院门口!”
还有父母对待他和弟弟生病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弟弟稍有不适,父母彻夜不眠,紧张万分。而路见昔有一次肺炎高烧住院,父母虽然也来照顾,但眼神里更多是疲惫和不耐烦,护士的一句“这孩子体质好像弱一些”,引来母亲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啊,底子就不太好……”
这些碎片化的疑点,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他心头,但他不敢深想,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他九岁那年一个闷热的夏夜。他被弟弟的哭闹声吵醒,口渴难耐,起身去客厅喝水。经过父母紧闭的卧室房门时,里面传来了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先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知道你对见昔有意见!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你老是这么冷着他,孩子心里能好受吗?”
父亲的声音充满烦躁和不耐烦:“我怎么冷着他了?吃穿少了他的?我就是亲不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抱他回来!为了给爸冲喜!现在爸身体也好了,我们也有铭铭了,尽到责任就不错了!你还想我怎么样?把他当亲生的供着?”
“你小声点!”母亲紧张地制止,“当初要不是你爸病重,迷信这个,我们怎么会去抱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毕竟叫了我们这么多年爸妈……”
“爸妈?哼,我看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看他对铭铭那个态度!我告诉你,以后家业肯定是铭铭的,他想都别想!能把他供到大学毕业,就算我们仁至义尽了!”
门外的路见昔,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幼小的心脏。“抱养”、“冲喜”、“亲不起来”、“家业是铭铭的”、“仁至义尽”……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他无法承受的恐怖真相。
原来那些忽视、那些区别对待、那些若有若无的冷漠,都不是他的错觉!他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他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给爷爷“冲喜”的符咒!现在“喜”冲完了,他也失去了价值,成了一个碍眼的、需要被“仁至义尽”地打发掉的累赘!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他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失魂落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缩在床角,一整夜无法入睡。世界在他九岁的认知里,彻底崩塌了。
第二天,他整个人浑浑噩噩,眼神呆滞。弟弟路见铭像往常一样想凑过来跟他玩,不小心碰掉了他昨晚拼好的模型飞机的一个零件。若是平时,路见昔可能只会生闷气,但此刻,积压了一夜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猛地推开弟弟,歇斯底里地大喊:“滚开!别碰我的东西!你这个强盗!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弟弟被推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引来了父母。母亲冲过来抱起弟弟,心疼地哄着。父亲看到这一幕,尤其是路见昔那充满恨意的眼神,顿时火冒三丈:“路见昔!你发什么疯!为什么又欺负弟弟!”
路见昔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喊出了那个他偷听来的、击碎他世界的真相:“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我是你们从孤儿院抱来冲喜的!对不对?!现在没用了,就不要我了!你们只爱他!”他指着被母亲护在怀里的弟弟,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羞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亲的表情则由愤怒转为极度的难堪和暴戾,他像是被戳穿了最不堪的秘密,恼羞成怒。
“你……你胡说什么!”父亲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但他眼神的慌乱证实了一切。
“我听到了!我昨晚听到你们吵架了!你们说我是抱养的!是为了给爷爷冲喜!”路见昔哭喊着,把最后的证据抛了出来。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父母的防线。父亲恼羞成怒之下,再也顾不上任何掩饰,他一把揪住路见昔的衣领,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粗暴地将他拖上通往阁楼的楼梯,嘴里恨恨地骂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滚进去好好想想!想想我们养你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砰!”
沉重的阁楼门被狠狠关上,并从外面锁死。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只有灰尘在弥漫。那一刻,路见昔不仅被物理上关进了禁闭室,更在心理上被彻底逐出了这个家。父母的反应,没有否认,没有解释,只有被揭穿后的愤怒和惩罚,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残忍地证实了那个真相。
阁楼的黑暗和寒冷,从此成了他生命中无法驱散的底色。而这次发现真相的过程,如同一次凌迟,由细微的怀疑到致命的偷听,最后以最惨烈的方式验证,每一步都深深割裂了他对世界、对亲情最基本的信任。这份由至亲之人亲手施加的伤害,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也为他最终的悲剧,埋下了最深的伏笔。
但他从未注意过,那个被他视为“掠夺者”的弟弟,在蹒跚学步时,就会摇摇晃晃地把舍不得吃的糖果递到他面前,含糊地喊“哥哥,甜”。他只会冷漠地推开,认为那是一种炫耀。弟弟路见铭,是在全家人的期待和宠爱中长大的,可他的目光,却总是追随着那个对他冷若冰霜的哥哥。他不懂为什么哥哥总是不开心,为什么从不跟自己玩,他天真地以为,是自己不够好。
高中时,路见昔长成一个清瘦苍白的少年,一心只想逃离。林叙的出现,像一道强光,照亮了他阴霾的生命。大学四年,是他们偷来的时光。路见昔几乎以为自己被治愈了。然而,心底的不安全感如同蛰伏的野兽,在工作后的压力下渐渐苏醒。他害怕失去林叙,这种恐惧让他变得失控,反而将林叙推远。
在一次激烈争吵、林叙暂时离开后,路见昔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就在这时,弟弟路见铭出现了。他大学毕业,来这座城市找工作,父母自然要求路见昔“照顾”弟弟。弟弟的到来,在路见昔看来,是最后的讽刺和入侵。
“哥,你这儿真好。”路见铭放下行李,试图露出一个亲近的笑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和期待。他从小就想接近哥哥,却总被无形的墙挡开。
路见昔冷着脸,没应声。他看着弟弟,这个拥有他渴望的一切却看似毫不珍惜的人,怨恨在心底滋生。
合住的日子压抑而痛苦。路见昔用冷漠武装自己。而路见铭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看到了哥哥和林叙之间的裂痕,看到了哥哥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他试图做点什么。
一天晚上,路见昔加班回来,看到餐桌上摆着几道他小时候爱吃的菜,虽然卖相普通。路见铭局促地站在旁边:“哥,我……我跟着菜谱学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路见昔愣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烦躁。这是一种怜悯吗?他不需要。“我吃过了。”他径直走进房间,关上了门。他没有看到门外弟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默默收拾碗筷的孤单身影。
还有一次,路见昔听到弟弟在阳台打电话,语气激动地和父母争执:“你们别老是跟我说哥哥应该怎么样!他这些年一个人怎么过的你们知道吗?……对,他是对我不好,但那又不是他的错!……”路见昔站在门后,心中掠过一丝惊诧,但很快被更强烈的自我否定覆盖:“假惺惺。他们才是一家人,现在来装好人了。”
他拒绝相信弟弟的任何善意,固执地将所有举动解读为虚伪或施舍。他的心门紧闭,连一丝缝隙都不愿打开。
悲剧的引爆点发生在林叙最后一次回来拿东西时。路见昔情绪崩溃,死死拉着林叙不肯放手,语无伦次地哀求。路见铭从自己房间出来,看到这一幕,心疼哥哥,也想帮忙缓和气氛,他上前一步,轻声对林叙说:“林叙哥,你别激动,我哥他……”
“滚开!”路见昔像被触怒的野兽,将所有怒火转向弟弟,“都是因为你!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你的!现在你满意了?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滚回你的爸妈那里去!”他口不择言,用最伤人的话攻击着这个唯一在场、也是唯一试图靠近他的血脉亲人。
路见铭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掉了下来。那不是被骂的委屈,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痛苦。“哥……我不是……我没有……”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只是想……你能好好的……”
他的眼泪和辩解,在路见昔听来更是刺耳。林叙看着这兄弟二人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深刻的痛苦,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哀,他最终用力挣脱开路见昔,疲惫而绝望地离开了。那句“我们都冷静一下”成了压垮路见昔的最后一根稻草。
公寓里死寂。路见铭红着眼眶,想上前安慰哥哥:“哥,你别这样,林叙哥他……”
“出去。”路见昔的声音冰冷彻骨,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想看见你。你们的路家人,我一个都不想看见。”
路见铭的脚步僵在原地。他看着哥哥背对着他,那背影孤绝得像悬崖边的石头。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他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那一夜,兄弟二人,一门之隔,一个在屋内被绝望吞噬,一个在门外被无助和心痛折磨。
路见昔彻底崩溃了。他逼走了林叙,也吼走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温暖。弟弟的眼泪和那句未说完的“我只是想你能好好的”,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变成了嘲讽。他认定自己毁掉了一切,不配得到任何爱,包括那份他从未正视过的、来自弟弟的笨拙而真诚的关怀。
雪,开始下了。
他异常平静地写完遗书,吞下药片。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弟弟举着糖果,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可这一次,影像没有带来厌恶,而是一种迟来的、模糊的酸楚。原来……可惜,太晚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接受那份可能始终存在、却被他一次次推开的手足了。
当林叙得知消息后和疯狂赶来的路见铭一起撞开房门时,看到的已是永恒的静止。
路见铭扑到哥哥身边,触手一片冰冷。他发出的不是哭喊,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野兽般的哀鸣。他摇晃着哥哥早已僵硬的身体:“哥……哥!你起来啊!我错了……我不该来的……我不该打扰你……我只是……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将他撕裂。是他!是他将哥哥推向了绝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保存了很多年的童年合影,照片上,还是婴儿的他被小小的路见昔不情不愿地搂着,哥哥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却一直珍藏着。“哥啊……”他伏在哥哥冰冷的身上,泣不成声。
林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明白了,这场悲剧里,他们都是始作俑者。路见昔一生求爱而不得,最终自我放逐;路见铭一生渴望兄长亲情,却至死未能触及;而他自己,带着一份沉重无比的爱与遗憾,余生都将活在这场永不融化的雪里。
雪落无声,覆盖了生命所有的呐喊与痕迹。那份迟来的、沉默的爱,终究未能穿透坚冰,未能成为救赎,只化为了墓志铭上无人看见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