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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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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夫子家坐北朝南,四间土砖房,用木槿围了院子。此时木槿花开正盛,淡蓝紫色的花傲然立在稀疏的绿叶中。屋后是一小片竹林,再不远处是村里的公共坟地。用杨夫子的话说,此屋风水极好,背倚坟山好靠山。屋后种绿竹,又正好衬托她文人特有的静雅之气。
万如柳一手牵着万宝,另一手提着竹篮,篮里装着二十个鸡蛋。万宝斜背着一个满是补丁的泛黄小布包。
夫子家院门开着,杨夫子起来不久,正蹲在台阶上用草木灰刷牙。万如柳松开万宝,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脚迈入门,向夫子打招呼:“杨夫子早。”万宝紧紧跟在她娘身后,也说了声夫子早,便仔细打量起这三十岁不到的夫子。杨夫子个头不高,仅一米六左右,身形黑瘦,穿着洗褪色的蓝布直裰。
“我送万宝过来了,以后只怕要多劳烦夫子费些神,要是万宝有什么不对之处,只管狠狠教训就是。”万如柳小心地说道,“这里是二十个鸡蛋,给嫂夫补补身子。”她对村里唯一的文人杨夫子多少有些敬畏。
杨夫子漱完口,看着鸡蛋,站起来,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多谢万当家一片心意。你就放心,孩子在这,我包准教会。”说着向她夫郎招手,示意过来把篮子接下。
“这是万宝吧,瞧,一脸机灵样,以后定是有大出息的。”杨夫郎扭着小腰过来,接下篮子,对万宝笑道。又转向边上的万如柳,道:“万当家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还用这么客气。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就是。我家妻主最是喜欢聪明的孩子,你就放心吧,定是能教好的。”
万宝见这夫郎芙蓉面,柳叶眉,杏仁眼。虽说不出的妩媚,但总觉得太过女气,比自家爹爹怪异不下十倍。她忍下全身的鸡皮,暗暗告诫自己这是女尊世界,这是正常的,自己要习惯才好。她半鞠了一躬,谢道:“多谢杨叔。”
杨夫子醋性最大,见不得夫郎对着外人说笑,沉下脸,喝道:“夫道人家还不快去做饭,伫在这干什么。”她夫郎好像已经习惯妻主这经常冒出这样的言语,也不在意,提着篮子回灶屋做饭去了。
见她夫郎回了,又道,“再过几天就是三月三了,到时只怕要辛苦万当家,今年我要种八亩水稻,还余下两亩种棉花。”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到时候定让夫子满意。”万如柳忙道,“倒是劳烦夫子多对万宝费些神。”
杨夫子没叫她们进屋坐,两个大人站在院中聊着,万宝听了几句觉得无聊,就好奇地四下打量起来。院里种了杜鹃花,开得红灿灿,西北角搭了一个葡萄架,上面新长了不少叶子。再不远处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湿漉漉的衣服,像是刚洗过的。水珠沿着下衣角“嗒嗒”滴着,落到下面新长的小草上。
万如柳向杨夫子道了别。万宝送她娘到门口。她又细细嘱咐万宝一番,无非是好好学习,听夫子的话之类的。万宝点头,叫她娘不要担心。
万如柳刚走,就有一个身材粗壮的女学生挑着担水,进了院子。她熟练地将水倒到灶屋前的水缸里,又将桶搁在灶屋门口旁边。杨夫子吩咐她领万宝到不远处的祠堂,又说自己等会就去,叫已经到的学生把昨日学的先温习一遍,上课之前要考查。
两人向夫子道别,又各自问了姓名。这女学生叫谭田,是村中唯一的木匠谭师傅的女儿,性格活泼,叽叽喳喳说:“杨夫子学问很好,对学生也不错,就是为人酸腐,喜欢吃自己夫郎的醋。”又说班上成绩最好的是村长的女儿杨佩,她是夫子的本家人,但却眼高过顶。杨夫子对她很满意,打算让她参加县里的考试,这个考试通过了就是秀才,过了就能去省府参加举人的考试。还说不是她咒她,依她那样,就是考十年也不行,不过说这些话时她眼里满是羡慕。又絮絮叨叨道,自己在班上人缘很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万宝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来的路上,万宝只吃了小红薯,根本没饱,这会哪有力气答她。她也不在意万宝的态度如何,自顾自地说着。
教室是祠堂旁的一间大房子,里面摆着五六条简陋的细长桌子,下面是长凳子。说是桌子,也不过是四条腿上架着一块长窄木板,桌面倒是挺光滑的。屋内光线不是很好,大概是只有两个大窗户的缘故。这时已经有七八个学生坐在了那,正摇头晃脑诵读着夫子昨日所教的内容。
谭田领万宝走到讲台前,叫同学静一下,转述了夫子的话。又指着万宝道:“这是新来的同窗万宝,大家多关照一下。”万宝在上面笑了笑,虽然她心里很不屑与这群小屁孩为伍,但是鞠了一个躬,说:“我是新来的,以后就是同学了,请大家多多关照。”
众同学打量着万宝,见她瘦瘦小小,也没怎么在意,在下面道了声好。因为夫子要抽查,大家就又开始背诵了,屋里一片嗡嗡嘈杂之声。
谭田领她到第三排坐下,上面已经放了个包,道:“这是我平日坐的位置,你就和我一起吧。你新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刚好问我。”她从包里面掏出一本没有封皮、破烂的书以及笔墨纸砚。
万宝眼光落在她的文具上,虽然纸张很黄,就跟自己小时候上茅厕的草纸差不多,但心里还是一阵羡慕,暗道这小子家境比我家好多了,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落魄了,连这种草纸都羡慕,自己前世用的哪一个不比这好。
她把小书包取了,放在腿上。那里面除了一个红薯,什么也没有。本来早上过来是没打算带的,但她看着手上的红薯,觉得拿着这个去上课,面上实在不好看,就找她娘要了一个。
“你什么都没带?那和我一起共用吧。”谭田看她面前空空的,体贴道。
万宝凑过去,发现上面的字和古代繁体差不多,又看了内容觉得不难。心里不由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不需要重新学了。放松下来的她,好奇的用手指拨了拨砚台。
现在是快上课时分,陆陆续续有学生赶到。一个和万宝差不多个子的孩子在万宝旁边坐下,冷冷打量了她几眼,道:“新来的?”万宝不喜这新同伴一脸尖酸刻薄的样子,但还是有礼貌的点头,笑道:“以后请多多指教。”
她不理会万宝,抬头对谭田,酸不啦叽道:“谭师姐好福气,又弄了这么个粉嫩的人。”万宝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奇了,这口气摆明是在吃醋,难道这小地方还盛行女风。但又看到谭田一脸正气的样子,觉得不像,最后得出结论,这小个子大概有病,就没作理会。
杨夫子不久也到了。大家一看到夫子,立马安静了,都端坐着,等夫子抽查。她点了几个。对于背得不好的学生,她也没怎么责骂,只是叫她回去后多用功。又抽查到杨佩,正是坐在第一排身材较高大的那个女子,万宝进门时还多瞧了她几眼,当时觉得她长得很不错。夫子看她背得十分流畅,满意地点头,又考了一下所背内容的意思。万宝听了也点头,对这人的印象更好了。
夫子今日所授的是《龙文鞭影》五微。“敬叔受饷,吴祜遗衣。淳于窃笑,司马微讥。子房辟谷,公信采薇。卜商闻过。伯玉知非。仕治远志,伯约当归。商安鹑服,章泣牛衣。蔡陈善谑,王葛交饥。陶公运甓,孟母断机。所谓敬叔受饷,吴祜遗衣,是指敬叔为长城令,为政清廉,不接受礼品,有一年逢灾,忽然在门上张榜,接受礼物。数日共得米二干八百石,悉取以代贫民输租。吴祜遗衣是说……”。
万宝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夫子不时在身后一块棕色的大木板上用炭写字,上了大约一个时辰。
谭田见万宝这样,奇了,趁夫子去茅厕小解的那会功夫,问她:“你以前都学过?”万宝这时饿得全身发虚,记着上初中时同宿舍一同学说过,饿的时候喝水顶饱,筹划着去夫子家的水缸喝水,便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旁边坐的那小人冷哼道:“谭姐,你就尽听她吹牛。她!我还不知道?她家比我家还穷,怎么可能送她上学。”
万宝反应过来,心下尴尬,怕谭田误会她好面子,道:“这,这大概是我记错了。原来是没上过学的。”说着还哈哈干笑了两声。
谭田看不过去,替万宝说话道:“阴阳怪气,说你还差不多。万宝师妹只不过是应了一声,又没说上过学。”那小人见谭田这般地帮万宝,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万宝饿得坐不住,道:“我要小解,出去下。”便起身从教室后门走。
“厕所在祠堂东面,别走错了。”谭田道。
她走到夫子家,从水缸里舀水喝了。刚放下水瓢,就听到杨夫郎在厢房内埋怨妻主:“万如柳送她家小子来上学,你怎么只让她种田地,这不便宜她了吗?”
杨夫子道:“一个人也是教,一群人也是教。多她一个也不多,况且我又没特别关照她。那些基础的识字,要看她造化了。如果她有心要学,多问旁边同学就是。我要去上课了。”说着就要出门。
万宝赶紧跑掉了,暗道这杨夫郎真是个人才,早上当着她们说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埋怨妻主钱收少了。这杨夫子倒是比她夫郎要开明多了。
夫子第二堂课上了没多久,一个衣着整齐的女学生出现在教室后门。她趁着夫子正背对着大家写字时,蹑手蹑脚进来。刚走了几步,就被夫子手上的木炭砸了头,不由“哎呀”叫唤了一声。大家在下面哄堂笑了。
夫子沉着脸,叫她上台,就要罚她。她伸了右手,夫子脸更阴了,道了声左手,从讲台上拿起一杆宽两寸、长两尺、厚一寸的木板狠狠打了十数下,才让她下去。万宝这会才明白,讲台上放着古代私塾老师用来惩罚学生的必用法宝——戒尺。
谭田附耳介绍说这是村西刘地主的女儿刘熙,是个聪明的人,很得夫子喜爱。夫子平日很和善,不打人,一打人说明她重视挨打这人。还说夫子本来也想推她去参加县里的考试,但是见她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就放弃了。
刘熙在万宝前排坐定,用嘴往肿胀的手心吹气,边嘀咕着,这狠心的夫子,叫你夫郎今晚上又把你赶出房门。万宝听了,觉得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午饭时分,夫子说休息二十分钟,然后就回家吃饭去了。同学们有的拿吃的出来,也有几个没有。万宝从小包里拿出冷掉的红薯,捧在手上小口吃了起来,每口还要嚼二三十下。因为这样能缓解饥饿感。旁边的小人没有带吃的,一边眼馋地看着万宝,一边吞口水。万宝狠着心肠,也不分她,把红薯外皮上的灰拍拍,连皮一起吃了下去。倒是谭田看不下去,将手上的红薯分了一半给小人。
下午下课,夫子叫万宝留下,让她把早上的篮子拿了去。她回到家,万王氏正在堂屋纺纱,万贝坐在一个小木墩上,捏着兰花指,拿着弸子绣花。万宝见她弟那样,不觉笑了起来。
“回来了。”她爹听到笑声,问道,“今日夫子教授了些什么?”
“爹爹,今天夫子教了《龙文鞭影》中的五微。”
又问,“难吗?”
“不难。”
万贝在一旁插嘴道,“不是三字经吗?我今早去溪边洗衣服,听隔壁的张叔说,孩子启蒙都上这个。”
“我也不知道,夫子没教这个,大概是已经教完了,我去得晚,没赶上。”万宝把篮子搁到灶屋,坐在万王氏下手递棉花。
“不难就好。上了学,就要好好听课,以后要是能考个功名回来,也算是给母父脸上增光了。”万王氏脸上笑道。又见万宝在旁递棉花碍手碍脚,纺线断了几次,不耐烦地吩咐道:“别在这捣乱。妻主去后山砍柴了,你也去帮着拣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