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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网吧里的父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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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走运,因为天要塌了。
但也幸运,因为塌的只有张洋他爹头上的那半拉天。
他爹跟单位请了五天的假,原因是身体不适。
可淅川县就这么大个地儿,有个开玩笑的说法,“哪家老祖宗的坟头着火,第二天都能闹得沸沸扬扬”。单位里头的人精们在他请假第二天就得到了信——是他家那位不成器的公子哥,逃学不成竟选择了离家出走。
这事自然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办公室文员们的闲暇谈资。
周五的办公室里,照常只有两个人值班。
起话头的是一个坐在办公室西侧角落里的秃顶男人:“唉,张主任不容易啊,多大的孩儿了居然还搞什么离家出走。”
言毕,拿起茶杯窝在皮椅里,对着从杯子里不断升腾起来的水蒸气吹了吹,叹息不已。
“就是就是,小时候看那样子就不像个能成才的。”一旁的女同事接了腔。
倘不是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渠,只看她那花枝招展的打扮,还以为是二八芳龄的小女孩,“可惜了,长得还挺人模人样的。”
“这也是张主任有个耐性,搁住我,”秃头顿了顿,对着茶杯吹了口气,“哼,他鳖孙爱跑哪儿跑哪儿,我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略微上扬的语气配着轻蔑的眼神,引来对面女人一串尖利的笑声。
这当,走廊外突然不应景地出现一阵细微的声响,这笑声立马戛然而止,只剩下皱巴巴的脸上挂着干笑的皮。
办公室里的两人先是朝紧闭的屋门瞅了瞅,紧接着连忙压下笑容,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目光交汇虽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却又一眼万年、深不见底,它带上了革命的色彩,让两人瞬间上升成为拥有革命友谊的战友;这眼神奇妙了,它默默无闻却又必不可少,在虚无中传递着所要表达的信息。
于是,顺理成章的,这本就不该有的谈话与笑声被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办公室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哀愁状态,他们又成为了张主任的手足和姐妹,在沉默中思量着如何帮他扛那半拉天。
在这沉默中,秃头决定中午吃海鲜拉面,“芳龄妇女”则决定晚上去做一个SPA。
那头,他们口中的张主任刚从无牌照的摩托上下来,正佝偻着背朝一个小门走去,这已经是今天他进的第14家网吧,手机一直没响,看来他老婆也还在找,照这进度,再有个把小时就能把县城的网吧翻个遍。
刚成年的网管察言观色早已是炉火纯青,看他这架势就知道是家长来找孩子的,也没多加阻拦,瞥了一眼就继续着他的电脑游戏,一脸生人勿扰的清高模样,父亲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上前询问这里有没有未成年。
网吧里尽是劣质二手烟、汗臭和脚丫子气儿相混合的古怪气息,猛吸进去让人一阵反胃,赶忙将这气味吐出去,可下一次又吸到了更多的气味。
不过他早已免疫了,且不说前面13家网吧的相同概况,就是他这几天没收拾的邋遢模样也让他自然而然地融进这氛围当中去了,好一个相得益彰。
他弯着腰一排排扫过去,遇到有挡板的包间就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可一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前面就是网吧里的最后一个包间。
他瞅了瞅那块绿色的挡板,却停住了脚步。
“已经是第14个了。”
快半百的人,真得承受不住一次次的希望落空,每一次耗尽全身血液蓄满的期待总会如县城旁的丹江水一般,付诸东流。
使劲眨了眨眼睛,希望散去眼里的苦楚,他把架在鼻梁上的镜框向上扶了扶,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浑浊不堪的气味,站在最后一个包间门板外面。
熟练地踮起脚尖,用两根食指撑在隔板上以防身体不稳当,就这样毫不体面地把视线送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整个脚掌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愣怔中,他后知后觉到一双前脚掌发酸,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踝,拿出手机拨弄两下,打出了电话:“不用找了,找到了。”
沙哑的嗓音像是刚抽完三包黄鹤楼。
刚把这几个字送出去,还不等对面做出反应他便将电话挂断,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他觉得委屈,他委屈啊。他想哭,甚至于哭出了声,这不带眼泪的闷声大哭揪得人心酸。
手机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响起,张主任头也没抬,把它挂断,又再次恢复刚才的姿势。
他想休息一会儿,他想任性一回,只要一会儿就好,只要一次就行。
他想从“父亲”这个世俗的壳子里任性出走,至少这期间他可以不用板着脸,可以任性地释放情绪,可以再当一次仗剑走天涯的少年。
他终归是做到了,虽然只是一次,虽然只有一会儿。
很快,他就又站了起来,行云流水、顺畅自如地站了起来,就好像刚刚只是弯腰系了下鞋带。
尽管他的皮鞋没有鞋带,尽管他穿的也不是皮鞋。
刹那间,他又成了那个德高望重的张主任,又成了张洋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
门被推开的瞬间,张洋放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如受惊的兔子般将身子弓了起来,使劲儿往角落里靠,耳机线刮得他脖子生疼,但看向他爹的眼神却可以用目眦欲裂来形容。
怎么说呢,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老虎,巧了,刚好张洋也就是属虎。
此刻他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只有几朵飘忽的云在荡漾。
他在等,等他的父亲先开口,好像这样做就能获得谈判的主动权似的。但他父亲看起来也是这样想的,父子两个保持着血脉深处的默契,两个不同的心脏用几乎一样的频率跳动着。
即便“被抓到”的场景已经在张洋脑海里预演了上千遍,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先去你奶奶家报个平安,然后给我滚回家去。”
半晌过后,张洋反应过来,揉了揉清秀的脸颊,木讷地抬起灌了铅的腿。
预料之中的大战被平静取而代之,他反而觉得缺了点什么。
其实这句话是他爹早就在脑海中计划好的,因为他了解他儿子,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
他的那句话是权威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也是轻蔑的,掺杂上了胜利者的鄙视。最重要的是,这句话是暧昧的,带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和事情尚有余地的口吻。
父亲知道,张洋会听话的。
离家出走的孩子大都在内心深处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既渴望被家长找到,又对这种渴望的最终实现感到惊恐万分。他们是浪漫的,可他们也一定会是现实的,他们以为自己一时的浪漫能够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可到头来却又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
所以,既然捉迷藏的游戏已经结束,张洋没有理由不回家,回家只是输给了父母,不回家可连自己也输进去了,他儿子才没那么蠢。
想到这儿,张主任又在心里细细琢磨了“蠢”这个字眼,兀自点了点头——对,只是傻而已,傻可不是蠢,傻怎么比得上蠢呢?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了,是张洋他妈。他知道,这一次不能再挂断了,老婆一定很着急。
看着儿子走出网吧的踉跄背影,张主任接起了电话——用迥异于胜利者口吻的、失败者的语气接起了电话,那个只出走半分钟的少年的影子在他脸上再看不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