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婳》靓春

1、钟婳

　　你尝过死亡的味道吗？

　　你必然是没有尝过的。

　　你若是尝过，便该知道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窒息感，痛苦又无助的撕裂感，扑面而来的都是死亡的气息。

　　紧张，害怕，恐惧……

　　后悔，不甘，绝望……

　　我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也不愿尝试。但是我亲眼见过，许许多多次。那人世间的痴男怨女一个个倒在我面前，貌美如花、俊秀如玉在死亡面前全都显得一文不值。什么青梅竹马，虐恋情深，爱恨情仇，都不及这两个字来的震撼。

　　我看着他们痛苦地挣扎，看着他们的身体由温暖变得冰冷，看着蜷曲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看着满身的血液泉涌似的流尽，看着最后一滴眼泪滑落到地上……

　　我或许是个狠心无情的，因为我从未给他们施以任何援手。我又或许是爱莫能助，因为我不过是飘荡在这世间的一缕游魂。

　　我就像一叶浮萍，孤单的流落在这世间，不知前方在哪里，不知何去何从。

　　不，我又不是浮萍，起码它还有细长的根，即便微弱，而我始终无依无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这世人最看中的情感。

　　我不过是个游魂，世人皆感知不到我的存在。我伴着婴儿的啼哭声，看着女孩子纯真稚嫩的脸庞变得成熟，看着她遇到自己一生所爱之人，看着她落寞或是甜蜜，看着她生直到死……

　　有时候，我也好奇，为什么出现在我眼里的全是生死离别，为什么我从一个女孩第一声啼哭时就出现，看着她痛苦，看着她死去，我却始终无能为力。

　　我到底是谁？

　　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过早已没有必要去深究了，太久了，过去的时间太久了，我早已有了一副铁石心肠。

　　——————————

　　再一次，我再一次进入别人的故事。

　　“王上，是个公主。”

　　“公主？可看清了？”

　　“回王上，看清了”

　　……

　　“王上，容贵人还请您给公主赐名”

　　“赐名”高位上的男子冷笑一声，看着桌上他已将近完成的卧石美人图。

　　“那便叫‘婳’吧”女旁一画，美人如画，附有美好之意，倒是凑巧，便宜她了”

　　“你瞧这画，好看吗？”

　　“灵犀生动，翩若惊鸿，画上女子宛若天仙，王上的技艺高绝啊”

　　…………

　　钟婳的母亲容贵人本是大殿上一个婢女，一次王上醉酒乱了性，恰见她有几分姿色，便临幸了她，醒后随便赐了个位分。

　　后宫里的女人贬高踩低有的是一套一套的，见她原是个婢女，又不受王上宠爱，没少受折辱。谁知她竟是个运气好的，只那一次，便怀上了孩子，宫里的女人有的便是穷尽一生也没能怀上个孩子，走了也留不上任何痕迹。

　　不幸却也有幸。

　　那孩子虽不受重视，受尽冷眼，没人瞧得上她，却也因此活了下来。

　　那年寒冬，容贵人离世了。钟婳只记得她母亲对她说的最后几句话，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连起来是叫她安稳度过此生，平平淡淡的，多忍着，别露尖。

　　钟婳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她知道，从那之后，她失去了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王上似乎早已忘了这对母女，忘了他曾画过的那幅卧石美人图，要是他能每天看两眼那幅画，或许还能记得。

　　钟婳是个冷淡的性子，宫里的其他小孩子嘲笑她，寺人侍女也拿她出气，但她从来不还嘴也不说什么，好像就是个没有性子的。或许唯一还算得上亲近的，便是宫里某个墙角处的黑猫了。

　　钟婳常去找那黑猫说话，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像是要以此来慰藉满心的孤独和失意。

　　若说这宫里最荒凉的地方，大概便是钟婳住的地方了，除了她，还有偶尔来的一两个人通知什么事情外，就只剩了院里一棵在春天开的不是怎么灿烂的桃树，和快长到脚踝处的杂草。

　　没有人会相信在这国中最繁华的京都，在京都最繁华的皇城里，也会有这么凄凉惨败的地方。

　　一如容贵人所愿，钟婳从来不露尖，无论是太学里的考试还是公主们的礼仪教习，钟婳从来都是站在最末尾，最偏僻的角落，小心翼翼。

　　直到那年，她十六岁。

　　宫里的寺人叫她换身干净衣服，随着王上还有众公子公主一同赴宴。

　　离国的使者来了。

　　“听说离国公子生得俊秀无比，还…还未娶妻呢。”

　　“都说那公子的长相举世无双，他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呢”

　　几个侍女红着脸围聚在一起的场面，钟婳这几天已经见惯了。

　　她翻遍了柜子，换上一身蓝色流纱裙，自觉应该不会出丑。

　　那几个侍女扫了她两眼，像是想起什么来

　　“你们说离国这回派他们的公子来做使臣，会不会是想在咱们的公主里选一个联姻啊”

　　“谁知道呢，就算是，也不会是她……”

　　钟婳脚步没停，看着时间，这会儿过去刚好，不早不晚。

　　刚过转角，迎面走上一个男子，差点碰上。

　　“姑娘，你可知溷藩在哪里？”男子稍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带着笑，还有浅浅的梨涡，阳光打在脸上，有些好看。

　　钟婳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快了一拍

　　“在，在那边”手指了大致方向，钟婳的目光赶快从眼前那人的脸上移走。

　　“谢谢”男子仍旧笑着，微点头向钟婳表示感谢，然后离开。

　　钟婳也快步向前走，像是要逃离什么是非之地。

　　看那身装扮，应是离国的男子吧。

　　男子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正匆忙迈着步子的姑娘，嘴角又上扬了几分。

　　…………

　　钟婳坐在角落，头低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去的时间刚好，这会儿已等了有些时间，估摸着离国的使者就快来了。

　　寺人尖锐的报声和殿内的骚动，钟婳抬起头，看着一群人走进来，前面坐着的人有些多，钟婳看的不太清。

　　“离国公子离烨……”

　　钟婳听着，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不知道怎么了，双脚不受控制的想站起来看得更清楚些。

　　“你干什么，坐好！”

　　才刚起身，后面的侍女就冲她低吼一声，转而走到她身边发狠“你想死别连累我”

　　钟婳又低下了头，没有看到那人群最前面的男子好看的脸颊。

　　“离公子此次前来吾国，可定要多待一段时间，本王也好让人带公子多看看我离地风光。”

　　“多谢魏王，吾正有此意。”

　　“其实之前在离国便已听闻魏国各位公主的美名，吾心动已久，此次前来，还想向魏王求娶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殿内的骚动声明显大过了方才，钟王的脸色明显有些僵硬。

　　区区弹丸之地，也想求娶他的女儿。

　　“哈哈哈，离公子放心，若本王哪位女儿能与公子两情相悦，吾这个做父亲的，定不拦着”

　　…………

　　夜已深了，钟婳今天所谓的侍女早已跑开了，她住的地方本就偏僻，空荡的宫道上，越发显得寂寥。

　　“姑娘？”

　　“嗯？”钟婳回头

　　“不，应该叫您公主的。今天下午一时匆忙，竟认错了身份，还请公主赎罪。”

　　黑夜里钟婳看不清他的脸，墙上的灯也只照亮了些大概，走了这么些年宫道的人，突然觉得这灯太暗了。

　　“不不不，离…离公子，我没有责怪您，您不用向我道歉。”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下，钟婳感觉空气都变甜了几分。

　　“公主住在这里？”

　　“啊，嗯。我一直住这儿”

　　“那好，公主不怪在下，在下就放心了，在下先行离开，不打扰公主休息。”

　　钟婳看着前面那人转身像是要走，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着急就问了一句：

　　“你刚刚一直跟着我？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下想一个人走走，没带上侍卫，没想到…有点不识路了，然后就看到公主在前面……”离烨摸摸鼻子，这算得上第二次迷路了，还碰上同一个人。

　　“离公子若是不知道路，我可以帮公子带路……啊，我、我是说，我刚好不太忙……”

　　钟婳觉得她今天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多。

　　“公主愿意带路在下最感激不尽了，只不过，已经有些晚了，会打扰公主休息？”

　　“不打扰不打扰。”

　　两人并肩走着，钟婳再没觉得过月光也会这么调皮，洒在人身上，挠的心口痒痒。

　　“前面便是宫门了，离公子直走即可。”

　　“多谢公主”

　　钟婳正想转身往回走，就听到一句

　　“还未问得公主名讳”

　　“啊，钟，钟婳”

　　“可是女子如画？美好如初？”

　　“是…”

　　“公主也如婳般美好。”

　　黑夜里，女子的脸红了。

　　“公主明日可有空？”

　　“有的”

　　“那公主可愿意尽主人之谊，为在下在京都带个路？”

　　“自是…愿意的”女子的声音如小鸟私语般轻缓。

　　这里的宫灯似乎亮了些，离烨的笑容如明月般灿烂。

　　第二日，钟王一早便答应了离国公子的央求，却一时没想起来是他哪个女儿。

　　“这街市倒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一家家店里来往的顾客也是络绎不绝，便是这街上的摊贩也队排长龙。”

　　“阿婳，魏国的京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啊…是啊”

　　钟婳有些不适应，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

　　“公主殿下勿怪，在下看这京都实在繁华，想着这样稳妥些。”

　　离烨低头轻声在钟婳耳旁说着，热气打在钟婳身上，吹红了脸。

　　“公主殿下若不介意，唤我阿烨即可”

　　“…嗯…好”

　　“阿婳，你可喜欢这香囊？”

　　“阿婳，你可喜欢这团扇？”

　　“阿婳，你可想吃玲珑包？”

　　街市上的人来人往，市井的嬉闹声，酒肆畅饮流连的欢笑，一切的一切，都落入不了钟婳的耳里。正午的阳光在此刻也不及身旁的温暖。

　　“阿婳你瞧，那霓裳阁门前挂的羽衣，芙蓉为底，杜鹃为衬，阿婳，我们去里边瞧瞧吧”

　　“不用了，我的衣服…挺多的”

　　“阿婳，便是瞧瞧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们再走也不迟”

　　“…好…”

　　京都霓裳阁里的服饰精美绝伦，巧夺天工，受一众姑娘们追捧，便是王公贵族，妃嫔宫眷也常差使人来买上两套。但价格不菲，钟婳从未想过拥有，也是第一次来。

　　阁内果如她所想般火热，钟婳抬头看看旁边那人，那人轻轻拽住她的手腕，走向前面略显雍容的掌柜

　　“掌柜，阁前那件羽衣可否取下让我们看看？”

　　“哎呀，公子好眼光，那件可是我们阁里新出的款式，鸳鸯绮的布料，绣的是百花齐放的盛景，虽繁复却不失大方，整个霓裳阁也就那一件呢。”

　　掌柜将那衣服取下，近了看越显精美，倒是没有夸大其词。

　　“想必便是这位姑娘穿吧”

　　“不不…不是”

　　“是她穿”

　　离烨拉着她的手腕紧了几分。

　　掌柜向下看了一眼

　　“哎呀，想必是我眼拙了，这位娘子，你家夫君对你可真好啊”

　　“啊…我们…”

　　“掌柜，可否让她上身试试”

　　“当然可以，这位娘子长相清丽动人，换上我们这衣裳肯定更加惊艳。”

　　“啊…我不用…”钟婳有些不知所措，脸早已红透。

　　“阿婳，你去试试嘛”

　　真挚的眼神带上两分央求的口气，钟婳觉得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钟婳没想过自己也会穿上她那些姐姐妹妹们常讨论的衣服，衣上繁复的纹样看得她花了眼。深吸两口气，钟婳挺挺背，拿出她学礼仪的最高标准，这或许是她做的最好的一次。

　　“哦呦，瞧瞧，我就说，娘子身姿绰约，仪态也是极完美的，再加上可人的脸蛋，你夫君看了不知道要多欢喜呢。”

　　钟婳低下羞红的脸“他…去哪里了？”

　　“娘子换衣裳的时候，那位相公就去付钱了，你夫君对你真是体贴呢”

　　“我就知道，阿婳换上定是极好看的”

　　“哎呀，正说着，你夫君这不就来了。行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恩爱了”

　　钟婳抬起头，微红的脸带上几分娇美

　　“我会把钱还你的”

　　“阿婳这么说就见外了，你带我游览了这盛京，又几次为我指路，这衣服便作为我给阿婳的谢礼，你若是要还我，便是没把我当做朋友。”

　　离烨看着女子低头羞答答的模样，嘴角不禁上扬。

　　钟婳总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格外快，太阳西斜，黄昏的笼纱下万物都显得柔美了几分。

　　“阿婳，我们去吃些东西吧。”

　　五味楼里饭香飘逸，说书先生讲着白素贞与许仙的故事，跟前一片叫好声。

　　两个璧人似的人物坐在二楼，男子时不时看女子两眼，笑得好看，叫她多吃些。

　　“阿…阿烨，我吃好了”

　　“好，那我们走吧”

　　“等一下”钟婳将桌上两个没动过的水晶包装进一个布袋里。

　　离烨跟着钟婳来到五味楼后的巷子里，一个小乞丐蹲在墙角。

　　那小乞丐似乎与钟婳相熟，又像是许久未见有些惊诧。

　　“姐姐…”

　　“这时辰估计还没有吃饭吧，这两个包子给你。”

　　五味楼还没到处理剩饭剩菜的时间，那小孩还饿的饥肠辘辘。

　　“唔唔…谢谢姐姐”

　　“没事，快吃吧。”钟婳抚摸着小乞丐头上的乱发，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温馨。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世界陷入黑暗，钟国京都街上的灯火却璀璨如常。

　　“阿婳，你看！”

　　漫天飞舞的烟花照亮了街市，流光溢彩，耀眼夺目，此刻，钟婳的余光里只有他

　　烟花也显得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