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咒》省影

7、微微鹿迹（1）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简安睁开了眼，周围的一切都告诉她正躺在医院里，甚至她的左手还挂着点滴。她略一侧头，有人正趴在她床边，头发随意地扑散着，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待清醒地知道是赵同欢后，她却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梦中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我可以放弃你，不再扰你。
　　所以那人不在了，又或许从未在过。梦里梦外，不过虚妄一场罢。

　　她在干什么呢？简安有些想笑，赶人走的是她，想人留的还是她。

　　床上的人动静一下大了，惊醒了赵同欢。见简安醒来，她语气迷糊中带着欣喜：“安安，你醒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已经没事了。”简安下意识地笑笑，遮掩了那几分情绪，又问道，“怎么把我送医院来了？”
　　赵同欢将昨晚的状况跟简安细细道了，简安听清了始末，点了点头。

　　所以混沌中，那人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她情绪一时翻腾，一时静谧，又不愿泄露，只盯着天花板，似是有什么吸引着她。

　　可赵同欢毕竟太了解简安，尽管她不知缘由，可简安被周其年牵动着心绪，不可否认。
　　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周其年……”
　　床上的人却已然打断：“欢欢，昨天吓着你了。”
　　赵同欢瞧了简安一眼，知她还是规避着什么，便顺了她的话：“是啊，可得请我吃一顿，好好补补。”

　　两人随口聊些工作家常，直到护士进来，说可以拔针了。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其实护士进来后，有人落后几步，也过了来。

　　周其年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重新恢复生气的样子。她面色恢复了不少，红唇轻轻抿着，神情有一点紧张，头扭向右边，微微垂着眸。
　　她幽怨的话语还在耳边。
　　——你又要弃我了。
　　他不知为何她说“又”，却知这个字，让他灵魂深处钝痛不堪，所谓的骄傲溃不成军。
　　怎么弃得了呢，他舍得下所有，却唯独弃不了她。
　　祈恩寺一眼之间，早就成了定局。

　　简安其实从小就有些害怕扎针、拔针之类的场面，她不敢看自己的左手，便扭向另一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睫毛一颤，抬起头望向门口。
　　只见周其年站在那里，一双黑沉的眸子正深深地看着她。本来白净的下巴上微微现出了青茬，给他清隽的脸上添了一抹沧桑感。
　　简安没来由地感到心头一酸。恰在这时，护士拔出针头，同时用棉签用力按住简安的手背。

　　她回过头去，护士见她眼睛有些红，语气温柔地打趣道：“怕疼啊？”
　　简安没有说话，只垂下眼，点了点头。
　　“好了都过去了，按两分钟就好了啊。”
　　护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便收拾东西出去了。

　　周其年走进来，站在病床边，没有开口说话。
　　病房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三人的呼吸声。
　　赵同欢看了看简安，又看了看周其年，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祈遇呢？”
　　周其年道：“我洗完澡见他躺沙发上睡着了，想着接下来应该也没什么事，就没叫醒他。”
　　赵同欢点了点头，见简安依然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心思一转，又道：“我先去开车，你们一会儿下来。”

　　赵同欢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沉默。
　　周其年抿了抿唇，正准备开口，忽然听她先说了话：“不是说不再扰我了么。”
　　某人装傻：“嗯？什么时候？”
　　简安一讷，上了当：“我梦里听见了。”
　　“原来你梦中也是我啊，看样子我也不是单箭头了。”某人继续调笑。
　　简安恼了，豁地起身，就要往外走去。

　　周其年拦住她，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冰凉。
　　简安一顿，回首抬眸间，他严肃了神色。
　　“我不会弃你。”他话语冷淡，又透着十足的不容置喙，“倘若那世留下的真是怨结，那我便去给你化了解了。”
　　“许是我真欠了你什么罢，”他笑，有些苍凉，“没关系，既欠了，那就慢慢还，长长久久地还。”

　　***

　　一打开家门，入眼便是一片狼藉。

　　赵同欢摊手道：“我昨天可真是吓坏了啊，你负责收拾，我可得去补个美容觉了。”
　　她捡出吸尘器，却递到了另一人手里：“给你个好好表现的机会罢。”
　　说罢，也不理会两人的神色，径直入了房间。

　　简安立了半晌，伸手道：“给我吧，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周其年没理她，自顾自地按下开关，打扫起来。
　　机器转动的声响里，她又提醒道：“你不用去上课么？”
　　某人满不在乎：“我向来专业第一，旷一次课能有什么妨碍。”
　　简安一噎，干脆随着他去了。自己坐到一边，打开打包的餐食。

　　鲜虾馄饨。
　　周其年在路上买的，说是她能喜欢吃。

　　皮薄如纸，陷不多不少，既不会嫌抠搜，也不至于腻人。汤水也清淡鲜香，又另外配了一小盒辣油，方便顾客自己调味。
　　光闻着就胃口大开。

　　简安其实很挑食，有时候父母和赵同欢也会嫌她嘴刁，拿不准她的胃口。
　　她一勺勺将馄饨送进胃里，抬眼觑了觑清扫的某人。

　　这一觑，便被抓到了。
　　周其年正打扫完毕，关掉了电源，坐到简安对面：“好吃嘛？”
　　简安点头，放下勺子：“你要不要分一点？”
　　他摆摆手：“我吃过了。”
　　又莫名心头一动，拿过简安的勺子，舀了一个，送到嘴里。
　　简安一怔，刻意忽略了他营造的亲近感，道：“你还不回去么？”又想起他也算忙了一晚，缓和了语气，“该休息休息了吧。”
　　周其年放下勺子，道：“是该休息，不过不着急。”他瞧着她，“先说说你这旧疾吧。”
　　简安语气平淡：“这跟你无关。”
　　周其年未被激恼：“行，那等你觉得跟我有关了，再开口。”
　　他负手坐到沙发上，大有一副听不到便不走的架势。
　　简安一恼，正欲开口，手机却响了起来。

　　是她母亲发来的视频电话。
　　她扫了周其年一眼，走到一边接起了视频。
　　屏幕中一男一女，男人温厚亲和，女人眉眼温柔。
　　简安柔和了神色，道：“爸，妈。”

　　周其年一听，起身悄悄走近简安。

　　江听兰正与女儿寒暄，忽见视频画面中，露出一截男人的肩膀。
　　她一愣，问道：“安安，你家有客人啊？”
　　简安回头，见某人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她身后。她无法，只得道：“这是周其年，我学生。”
　　她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周其年眉眼闲散，端敬地问好，又十分认真道：“姐姐只是曾老师的助教，既未授人什么，可不能随意认人子弟。”
　　也不知是不是简安想多，只觉得“姐姐”二字，在他口中极为缱绻勾人。
　　便没能立刻驳他的话。

　　恍神间，听得母亲问道：“周其年，是昨晚给安安急救的孩子么？”
　　简安点了点头。
　　江听兰却又问了周其年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周其年确实愣了一下。
　　异常之处？好像没有。唯一有些不寻常的，无外乎那些与某人有关的梦。
　　他瞥了一眼简安。

　　简安当然知他想到了什么，可这话就算是事实，摆在长辈面前也着实有些……羞恼。
　　她试图盖过去：“妈，哪有您这样的，上来就问人正不正常。”
　　江听兰其实话出口便意识到了，但见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神色……
　　她与丈夫对视一眼，又对周其年道：“我这问题确实唐突了，你不要介意。其实我问这个，也是因为安安。”

　　这回轮到简安茫然了。

　　“安安，你五岁时候便知道，你是我们捡来的孩子。”
　　简安讷讷点头。

　　那回她第一次在赵家发病，醒来后，听得门外赵母的声音。

　　“阿兰，你捡到这孩子的时候，就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么？”
　　江听兰声音坚定：“无论如何，她已经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自会护她，爱她，让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婷婷，”她唤赵母的闺名，“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用任何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安安，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后来江听兰便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

　　大抵赵同欢说她寡凉是对的，才五岁的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这件事情。

　　但她不知现在江听兰为何突然提起。

　　“我们是在去祈恩寺祈福的石阶旁，捡到的你……”

　　周其年闻言看了一眼简安。
　　又是祈恩寺。

　　那边，江听兰温柔的声音絮絮。

　　说是如何捡到的简安。

　　说简安第一次发病的骇人。

　　说当时引起南洲多大的新闻，夫妻俩为还孩子安宁，移居云江。

　　简安其实并不是赵同欢以为的那样，头一次失了心跳，没了呼吸。
　　刚捡回来的一年里，一直如此。
　　只是心跳停止的时间短了，慢慢变为一个小时左右，直到第二年，不再如此，仅仅陷入昏迷。

　　手机放在了支架上，简安手里端着杯茶，却迟迟未送到嘴边。

　　“你还记得三岁的时候，我们曾遇过一个老爷爷么？”
　　简安摇了摇头。太小了，大多数事记不清。

　　“你还小，不记得是正常的。你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