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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微微鹿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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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江每年六七月份会举办一次河灯节。
简安三岁那年,简阳晖和江听兰带着她去放河灯。
江边许多小摊贩子,除了卖花灯的,还有卖旧书的、卖糖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简安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托着小小的白色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
夫妇二人刚见花灯脱了孩子的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孩子是如何来的?”
夫妇心中一怵,见是一位半头华发的老先生,眼瞳半睁,似是生了眼疾。
孩子就在身边,江听兰自是不愿说实话:“当然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老先生呵呵一笑,道:“生魂不稳,怎会是十月怀胎。”
他似是也懒得纠缠,自顾自往后走去。
夫妇二人心中一动,简阳晖上前拦下老先生:“您可是看出了什么?”
“如果二位有问题想求,便随我来罢。”
老先生领着他们走至一旧木桥边,与放灯热闹处相比,这里少有人至,显得很是僻静。
栏杆处绑着一布旌,上书元山二字。桥边摆着一矮几,矮几上立着个乌木签筒,筒里十几根木签,签身上都没有字。宣纸铺在一旁,笔架上悬着一支紫毫,左上角还有个黯色的砚台。
老先生拿起砚旁的朱砂墨条,缓缓研磨起来。
江听兰忍不住开口:“您这摊摆这么远,可没什么人。”
元山先生道:“有缘人自能来。”
他抬头,一轮明月正挂在天边,月光流泻在宣纸之上,正好作了照明。
“先让孩子抽根签吧。”
简阳晖牵过简安,让她在签筒里取了一根木签。
“以签取左手食指之血,滴入砚中。”
江听兰有些迟疑。十指连心,孩子一点小小的苦痛,母亲都是舍不得的。
她有些想放弃,又听老人家开了口:“孩子应是自小有些离奇之症吧。”
江听兰闻言咬了咬牙,拿过简安手中的木签,问孩子:“妈妈用这根签扎一下你的手指,会出一点点血,安安怕不怕?”
简安歪头想了想,“安安可能会有一点怕,”她认真跟母亲商量,“要爸爸蒙住安安的眼睛,就可以了。”
木签底部极为锋利,江听兰轻轻在孩子指上划了一下,血珠瞬间便出了来。
简阳晖一手蒙着孩子的眼睛,一手牵着孩子的左手举至砚台上方。
元山先生取过紫毫,匀了匀墨,递给简阳晖:“想是你们大概并不知孩子的生辰八字,便写下初遇的时间地点吧。”
当着孩子的面,老先生用了个委婉的词。孩子只有三岁,也听不大懂,乌溜溜的眼睛只盯着河里的花灯。
简阳晖照做后,元山先生眯着双目,目光静静落在之上。
人声遥远,与此处僻静显得像是两个世界。
少顷,他揉了揉眉心,拾起笔,抬手在宣纸上写下三行字。
——逆天续命,一念之差,倒果成因。
“这是什么意思?”
老先生却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这命格我看不了。”
江听兰觉得大概是算命先生故弄玄虚,想要借此加钱。她忙将钱包里的现金统统拿出来,道:“麻烦先生再看看。”
元山先生迟疑,又借着月光,将视线落于宣纸之上。
末了,他又补了四个字。
——入死方生。
***
“最后他收了东西就走,钱也不要了。”
这边,简安良久不言,倒是周其年见她手中的杯子端了半天,替她搁了下来。
“叔叔阿姨也觉得姐姐这命,是逆天而来的么?”
江听兰笑了一声,毫无避讳:“可能你们觉得荒唐。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我现在确是信了,因为那元山先生最后还留了一句话。”
“老先生说,安安的命,他看得端倪,却看不透彻。”
“可在她出现的那个地方,她会遇到能解她命的人。”
所以,当简安高考的志愿填了南洲的大学时,简阳晖夫妇虽不放心,却也不觉意外。
或许是元山的话早已给了他们心理准备。
简安终究会回到南洲的,甚至回到南禹山,回到祈恩寺,去寻她命中的解。
“我们始终还是害怕,不是怕鬼神之说,这对我们早已无所谓了。而是怕,哪次安安会不会发了病,再也……醒不过来。小年,你若信,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们安安,解了这病因;”简阳晖神色严肃,“若不信,便当我们夫妻今天纯属一场胡言乱语,你什么也没听到过。”
***
信不信。
周其年自然是信的。倘若他不信,那便也否认了这些年来绊住他的几回魂梦,否认了祈恩寺的一眼万年,否认了他丢盔弃甲的无法自拔,徒留一场笑话。
他许了简阳晖答案,还了一个问题:“可姐姐,又是否愿意让我解呢?”
直到手机的屏幕黑了下来,简安都未言语。
一场对话,话里主角是她,话外她却如一个旁观者。
混沌中,有一道癫狂的声音在她耳里最深处响起。
“这就是你的命!费尽心机化解,也逃不掉的命!”
逃不掉的命。
像是回到了昨晚那场梦里,绝望的种子在她心里,一个个破开萌芽,疯狂肆虐。
眼前的人轻轻地颤抖起来,周其年心里一骇,下意识地将她拉进怀里:“简安?”
一声姓名,将她拉回了实实在在的世界。
简安陡然抬眼看他,眼前人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与紧张。
大抵是情绪起伏,偏偏是那人又接她回了平静里,下意识地,她放弃了从祈恩寺起,伴随着心头莫名情绪而生的,本能的挣扎与反抗。
她松下心神,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察觉她情绪缓了下来,周其年心里一松,试着用玩趣的话来冲淡先头的宁肃,“你令我生梦,又要我替你解命,”他声音低低的,“真能拿捏人啊,姐姐。”
简安一怔,又恼了起来,推开了他。半晌,她嘴角嘲讽一勾:“你那世怕不是个小倌儿,一声声姐姐叫得这么自如。”
某人见招拆招:“大概那世没把姐姐伺候好,才让你如今这么恼怨,”他靠近,呼吸洒在她耳畔,“姐姐要我好好偿还么?”
简安没来得及再反击,有人声音讷讷:“我不过睡了一觉,你们就升级到这么限制级的剧本了?”
道是二人心绪纷扰,也没注意赵同欢何时出了来。
周其年退了开,回了正经样,“我知道,你有顾忌,怕那世因果不好。可事到如今,我放不下,也没有理由放下。你的病也好,怨也罢,我们慢慢解。哪怕真要逆天,”他近乎蛮横,“我也要续你的命,续我们的缘。”
随即,他温和有礼地与赵同欢作别。
***
回到学校,简安忙于这几天落下的论文和助教工作,与周其年两人只限于书法课能见个面。于人前,那人倒是本分的很,从无逾矩。
祈遇也得了周其年的嘱咐,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只是有一回,周其年装着篆刻有不懂之处,课间跑来说要观摩一下她的印章。
好几个学生也跟着围过来,简安无法,只能从小荷包里拿出自己的印章。
是常见的水晶冻石,但难得的是毫无瑕疵,极其透明灵澈。
与常见的姓名章有些不同,简安在左半边刻了一串槐花。
槐花并不算细致,与刻技无关。周其年问:“你自己画的稿?”
简安并不擅画:“欢欢她班上的一个同学帮忙画的。”
“男同学?”
简安暗自瞪他一眼,端了助教的架子,没说话。
确实是位男同学。
赵同欢那时常常念叨着让她谈一场大学校园恋爱,一有条件不错的就起红娘心。
这槐花也是她透漏给那位同学的。
周其年语气颇为不屑:“追人还画得这么烂,也不知是没有技还是没有心。”
简安发作不得,正好上课铃响,她赶人:“快上课罢。”
***
每个周日下午四点,学院辅导员都会通知全院学生集合于活动大厅,简单通报各个班级的出勤状况和接下来的重点事项。
周其年和祈遇站在队列最后,听着辅导员冗长的发言,颇有些百无聊赖。
“最后一点,”辅导员看了看下面一张张心不在焉的脸,拍了拍演讲台,“期末考试后,也就是本学期第十七周,周一到周三,我们院将组织到南禹山出游写生!每个班将由一个专业课老师带领负责!接下来,听好你们各班的负责老师!”
底下一片嘈杂。听到与出游有关,所有的学生兴奋起来。
注意力虽然回来了,但显然自顾自讨论得更加起劲。辅导员不得不又拍了拍演讲台,等安静下来一些后,才继续开口:“国画一班,孙修远!国画二班,曾信厚!……”
祈遇轻轻用肩撞了撞周其年,小声道:“听到没有,我们班是老曾负责!你说,那安安姐会一起吗?”
自从那天过后,祈遇私下里就不再叫简安老师了,说是显得拘束,不适合他们四个人之间经历过生死患难的关系。简安并没有表示反对,倒是赵同欢嘟囔了一句。
“反正都是某人玩剩下的。”
周其年自然也拿不准简安是否会同去,只摇了摇头。
不过刚散会,赵同欢便打来了电话。
“你们今晚有时间吗?没事的话一起吃饭吧,上回不是还欠你们一顿嘛。”
是简安发病那回,赵同欢后来说请他们吃饭以作答谢。可惜之后四人各自或忙工作或忙考试,便一直拖着了。
两人自然都没有异议,问过赵同欢地点后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