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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帝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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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王只是直挺挺地跪着,一言不发。他向来如此,知道天子不可违,便用最寂静方式给予回应。
天子长叹,看着榻边长跪而决绝的手足,无奈之极:“六弟,你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呢。”
高演依旧不语。
高洋见他如此,继续说:“朕要杀他二人,确实存着私心,但老九是个祸害,今日不除,后患无穷。十二弟少不更事,自幼被太后宠得不知轻重,大齐落在他二人手里,亡国有日。与其那样,六弟,朕宁愿是你。”
常山王抬头,惊讶极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
皇帝与他对视,见他的目光不避不闪,一字一顿道:“六弟,朕宁愿是你,只有一点,放过殷儿。”
此时,宫殿里只有他君臣二人,高演全然猜不透这句话究竟是帝王的试探,还是二哥的真心托付。他的心思还停滞在那封催命的黄卷上,索性追问道:“陛下为何执意要杀九弟?”这几年高湛稳坐郡王一职,升迁为太尉,常伴于天子左右,没想到二哥对他有这么大的杀心。
高洋见他一门心思还在别处,实在好笑,也坦言:“步落稽(高湛小名)这小子心机深沉,这几年碍于强压才老实一些,我原以为能降住他,做个辅政亲王,但终究是诡谲有余而志勇不足。年初时,朕本想赦免老三和老七,竟被这小儿一句‘猛虎安可出穴’激得将他二人活活烧死。朕原本念及太后,想多留他们一些时日,眼下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老六只觉得头大,双膝跪久了也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皇帝起了疑心,大罗神仙也劝不动,他只好死磕到底:“那么,便请陛下再下一道旨意,也赐臣弟一死吧。”
高洋被他气笑了:“老六,满朝文武宗室,你是最不该死的那个。”
高演显然是想摁死皇帝这出心思,底气十足道:“今日臣弟若当真对胞弟也能下得去手,难保他日不会背离叔侄之情。”
皇帝被他的直来直去呛得愣住,无言以对。
殿内,碳火烧灼的轻微碎裂声响杂糅着帝王无言地苦笑,许久之后,僵持不下的二人终有一方需要作出让步。高洋看着自家六弟,刀剑生死也不可夺其志,也罢,自己没有看走眼,或许常山王一诺千金,日后真的能保住幼子性命,高洋哀叹:“罢了。”
原以为他忍气吞声了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时机,乘风而起,没想到十年生杀予夺,任用贤才,修建《齐律》,换来君临一方,最后大限将至,却还是要妥协。
天保帝感到无比疲倦,自己荒唐的,矛盾的,癫狂的一生跑马回光,但此刻似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带不走,什么都与他无关。
常山王跪安,太监才命旁人进殿伺候,大殿里只有来去侍候的宫人,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垂头不语,不愿成为皇帝病重时的陪葬品,各自安静本分地做着分内事。
一个不起眼的小黄门,趁着人员更换之际,从侧门偷摸出去,直奔太后的宣训殿。
而一向警觉的高洋全然不知,他百无聊赖地仰面躺着,突然很想见到李祖娥,听她给自己唱一曲敕勒歌。
这样缠绵的念头片刻消散,帝王随即传召宰相杨愔。
既然自家人下不去手,为千秋大业,至少,得将前朝余党剪灭干净。
天保十年,皇帝召见前朝宗室元韶,忽然和善地向元韶请教:“以卿之见,汉朝光武帝为什么能实现中兴大业?”
元韶见皇帝心情不错,情绪平稳,也不做他想,对答:“因为王莽篡汉诛杀刘氏没有杀绝。”
看着高洋满意的神情,元韶背脊发凉,当即跪下磕头。
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五月诛灭元世哲、景武等二十五家,馀十九家并禁止之。
及七月,大诛元氏,自昭成已下并无遗焉。或父祖为王,或身常贵显,或兄弟强壮,皆斩东市。其婴儿投于空中,承之以槊。
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投尸漳水,剖鱼多得爪甲,都下为之久不食鱼。
十月,高洋暴死于晋阳,谥曰文宣。
少帝高殷在晋阳匆匆继位,宰相杨愔以先帝遗诏,位居辅政大臣之首,晋封开封王。
授常山王高演为太傅、录尚书,摄朝中政事。
岁末,少帝亲扶先帝梓宫返回都城邺城。浩荡的皇家仪仗一路南下,将沿途州郡通通染成缟素。
常山王与王妃元氏同乘,车轮一路隆隆作响,进入都城后,又有夹到百官哭嚎,他回身见妻子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头,便温柔抱过她,关切道:“很吵么?”
王妃点头,很自然地倚靠在丈夫怀里,心有余悸道:“阿演,我害怕。”
高演说:“不用怕,都过去了,等回到邺城,我就上奏朝廷,让我们搬回藩王府邸,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王妃扑哧一声,嗔怪:“儿子不用管了?”
高演故作惊醒地笑道:“是啊,还有百年。”他吻了吻妻子的鬓发,心里格外畅然,高殷淳厚,杨愔对二哥一片忠心,他们君臣同道,自己也许能做个寻常亲王,清闲几年。
常山王夫妇相依相伴之时,长广王妃胡氏正与表妹卢氏同处一车,掰扯闲话。因郡王不在,她们的车架走在末端,很不起眼。
胡氏端着手炉,一面用银签子剔着碳屑,一面摇头嗤笑着:“我的蠢妹妹啊,嫁到河南王府这么多年,你就没察觉出什么异常么?”
卢氏年轻,未经世事,稚嫩的脸颊如同含露的栀子,她生的并不出众,可低头含羞的情态分外妩媚,讨人怜爱:“表姐说的,可是真的?”
长广王妃已为高湛生下二子,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只是冷笑:“也该你不信,从前只听说有抢占人妻,叔嫂私通,再不济一些,父子聚麀之诮,哪里还有如今这般叔侄厮混的。”
卢氏两颊滚烫,轻声道:“表姐,莫要说了。”
胡氏只觉得内妹愚笨,放下手炉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你便继续装糊涂去吧,反正我算是想通了,什么夫妻情分,都是假的,有儿子傍身,才是正理。只求你肚子争气些!”
河南王妃下意识地抚着小腹,拧眉咬唇。
胡氏又道:“姐姐再提醒你一句,免得你说我是捕风捉影。听着,长广王自幼气疾,随身带着药囊呢,下次你不妨留意着,若是河南王贴身染了药味,看他如何解释。”
卢氏不再言语,寒气冷不丁地从她脚底心窜上脊柱,直冲天庭,她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想起自天保帝病中,每次郡王从佛寺祈福归来,除却外袍沾染的烟火气,内里总有一股莫名的药味。
“在看什么呢?”长广王靠着软垫,踢了一脚高孝瑜的小腿。
高孝瑜收回视线,思虑着什么:“群臣之中只有杨愔哭得老泪纵横……”
高湛顺着他刚才的视线带过一眼,冷哼一声:“以后只怕又是个麻烦。”
朝廷勾心斗角,斗来斗去这么些年,他看多了只觉得厌倦,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我已经和六哥商量过,国丧一过,就为你徙封。”
河南王皱眉,颇有些责怪的意味:“为何事先不与我商量?”
高湛原本又想踢他,但想到等会还有一堆琐事要料理,接下来几天可能都挨不着人,便收起脾气,环抱着胳膊,故作温和地笑着问:“是九叔不对,好侄儿,我与你商量商量,你想去哪?”
孝瑜显然被他肉麻地一阵一阵的,扶额直叹气。
过了一会,才听见河南王无可奈何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那还要看,长广王会被少帝分派到何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