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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鹃啼血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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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飘荡,锅炉咕嘟作响,有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来回背木头、加柴火。屋里暖烘烘的,肉气香的发甜。锅占了半个房间。
老头出去拿柴,一抬头,看到管事的带了一大帮人,还冲他使眼色。他见势不妙,丢了木头就跪,声音打颤:“小的见过…”
人们就略过他,风风火火地挤进了屋。
炉洞被强熄了火,大锅揭了盖,一块块肉被捞出来,东拼西凑。几乎摆明整个院子。看一具、不是,再看一具、不是。十个人全看下来,都没有他。
“城主啊,我想是那负心汉贪生怕死,偷偷跑了。”管事的擦着手心的汗,强作镇定,“时间不等人,日上三竿了,别错过了吉时。”
该死,这种时候,她较什么真?都快死了,需要吃多好的“饭”?不就是拉个陪葬的?和谁成亲,重要吗?
偏城主不依不挠:“小林,你跟我多少年了?”
小林想了一下,从这座城忽然冒出两条大蛇,白蛇作乱,到城主从天而降,怒斩白蛇,不敌,被白蛇强困于此,不得不画地为牢,已有十年之久。
十年过去,物是人非。白蛇也早脱胎换骨,去了不知名处。只有他们还在原地,人不人、鬼不鬼、毫无尊严地活着。
到今天,连她都要“死”了。
小林有些动容:“主子,您问这个做什么?”
她视线一带,忽然看到了城主的白发,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真的大限将至。她有些于心不忍,却到底忍住了。
“十年,我跟了您十年。”她说。
“所以,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小林连忙跪下去,一脸惊诧:“主子,我不明白,您怎么会这么看我?”
她委屈至极,她毕竟是一城之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该被人背叛——这是给别人活路。她以为,这是她天生就该默许的,谁让她天生就是一城之主,她不用水深火热。
而这,却让她听到了一声嗤笑。她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你在笑我?”
十三冷冰冰地:“我给你们半个时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也去死吧。”
“刷”地一下,小林怒火攻心,她一屁股拱起身,吊着眼皮看城主,几乎破口大骂:“凭什么?!”
歇斯底里了一瞬,她光速变脸,笑嘻嘻地:“城主啊,您都快要入土为安的人了,您说您至于这么大动肝火吗?再说了,我的确不知情,我跟了您十年,您还看不清我是什么人吗?”
“来人,掌嘴。”
半空中凭空冒出来两个执法人,一黑一白,一下将小林吊起来,“啪啪”几个巴掌落下去。她被打的晕头转向,恨意更盛:“你个老不死的,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十年前,她也是这么说的。
十年后,她几乎做到了。
“算了。”十三说。
小林松了口气,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她对她了如指掌——这十年来,她根本不杀生,血和肉都不要命地往外捐,十年如一日,像圣人一样。她料定,她再无法无天,这一顿巴掌,就是最大的教训。
因为,城主说算了,那就是算了。
可接下来,她却听到一句:“杀了吧。”
晴天霹雳,小林先是狐疑,不信。后是惊骇。十年前,在她还是少年时,李风雪被捉,她从人堆里挤出来,对她破口大骂,发下“来日我必杀你”的大愿,到这十年的处心积虑,最后一刻了…
十年前,她说:“我等着死。”
却为什么,十年后,她要把她杀死在这种时候?不早不晚,非得是她死前。
原来她不是圣人啊。
她果真五毒俱全。
和所有神一样,看似济世心肠,实则菩萨垂眸,冷看人间罢了。她凭什么看尽苦厄,又高高在上?
凭什么,她就死的那么高尚?
反把她衬托得像个过街老鼠?
小林大笑,眼底是饱经沧桑的大悲大恸:“京蛰,你还要戴着你那张破面具到什么时候?你睁眼看看吧,今天,你为了一个死人,就将我置于死地。可在更早之前,这座城里的人,他们有谁甘心被挖眼睛吗?”
“我们自相残杀是恶,可是,这不都是因为你没本事吗?你救不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定夺我的生死?你算什么东西?”
“新郎肉我吃了。太好吃了。我好久都没有饱餐过了,除了我,你看看他们,他们有谁吃饱过吗?”小林大口喘着气,她怒指了一圈,声声泣血。
“你不是神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生在这种地方?”
她大吼大叫的畅快淋漓,因为,她的疯癫不需要任何资本。
这样恶毒的言语,一定能刮下她一层肉来吧?
可是,回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京蛰走了。
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好像,此时此刻,她成了故事里的主角,戏都让她演尽了。却是一出悲剧。
小林沉默下去,咬牙切齿:“你竟敢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等着吧,死了之后我会化为厉鬼,生生世世,都不放过你!”
*
老头收着满地狼藉,一具具尸体被他搬回厨房,堆入水池,再三清洗。肥腻腻的肉油裹在手上,也裹在心上。
血染红了水池,他捞起新添的大肉,洗洗剥剥,把一头油亮的头发取下来,藏到角落,又不动声色地搬了尸体,在案板间来回游走。
他取了刀,跨坐在磨刀石前。
犹犹豫豫着,磨了许久的刀。
终于,打薄的刀悬于半空,如一勾冷月。被迫摊在案板上的脸,像颗被憋死在岸上的鱼头,嘴巴大张着。
老头一发狠、一用力,一刀落下去。
鱼目被完好地剥下来,大的像两团刚开.苞的棉花。
真是奇怪,人的眼睛,在脸上的时候,总好像有万千种不同。摘下来的时候,却笼统的平平无奇。
再一刀劈斩下去,半扇玉山颓然倾倒,猩红满地。月亮像被瞬间煮沸了,饺子似的,软绵绵地塌在群山之间。
唉。
眼睛酸酸胀胀,老头揉了揉眼睛,挤下大滴大滴热水,却没完没了地,怎么都拧不干了。
人啊,你为什么要带着眼睛、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世间。你为什么…一定要长一双,能够看尽世间炎凉的眼?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最稀缺的,就是眼睛吗?你在琢磨人间时,人间也在琢磨你。
*
太阳亮至天心,倒怪冷的。
温秋水又披了件厚衣服,远远看到城主走来,心情很古怪。这个人,她看不透——十年前,她以为,她绝对不是燧人氏。
后来斩白蛇、点天灯、人灯,无一不在表明,她就是燧人氏。
她乜了一眼祝华阳,冷嘲:“看来,一时半会儿她还死不了。”
有人暗地里动手脚。
祝华阳闲闲地坐在栏杆边,笑:“还不是那姓林的非要吃新郎肉。逮谁不吃,非吃城主亲自挑的。这都是你惯的,你不惯她,新郎官在,蚕早结了。”
“呸。 ”
俩人剑拔弩张。
城主来了。
温秋水软下来,眼睛蜜意盈盈:“城主,我让人去查了林天生的住处,没那新郎官的痕迹,他未必是死了。”
却在这一刻,四面八方涌入一群黑白人,将祝华阳与温秋水团团围住。
温秋水不笑了:“城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十三被人扶着坐下,有气无力:“传令下去,一天之内,我的人找不到,他和她,一起死。”
几道黑白影凭空消失。
温秋水咋舌:“城主?你有点色令智昏了吧?为了一个妖夫,竟这般对待我城元老?”
恐怕,她是想借“丧夫”名头,以施清君侧之道。当城第一大奸人林天生,刚刚人头落地,转头就来治他们的罪——真是老糊涂了。
在这座城里,她是人没错,可是,这是水蛭的天下。
温秋水扭头:“华阳兄,你如何看?”
却看到祝华阳坐在一边,神态自若,没有搭话的意思。她冷讽道:“华阳兄,我之前就听人说,你仰慕城主,很久了。现在新郎官人间蒸发,你怎么看?”
祝华阳回了神,眼波流转到她脸上,又向四周看了一圈。他站起来,朝城主遥抱一拳:“城主,臣惶恐,臣冒昧,臣确实心悦于您。但臣问心无愧。”
他双膝跪地,字字诚恳:“这十年来,臣,从未曾对您有过半分逾越之举,却不知臣在城主心里,竟是温上官之流。臣…有罪,但臣心有不甘,恳请城主…给臣机会改过。”
温秋水瞠目咋舌,大开眼界。
装货。
她看向城主,等她说话。
可城主却一声不吭,把他二人俱晾在一边。
祝华阳面不改色,起身就走,且,没人拦他。他真就这么走了。
好好好,这么演是吧?
温秋水由惊转怒,又强压住怒火,慈眉善目起来:“城主,温某也即刻去找人,找不到便提头来见!”
人散了,黑白人也一并随之散去。十三更剧烈地咳起来,血都咳不出了。
她低头看自己,手和手处处疤痕,像在烟灰里泡过,青白无气,骨头清晰可见。
除却衣服、面具,这些年的饥饿,早把她啃的一干二净,只剩骨头和心脏。她身上总是冷冰冰的,没什么热过。
大限将至,她想了很多。与其说“她”,不如说“他”。
他又想起来,第一次见面,天上下了好大的雪。他白茫茫地,一无所有。可是,一朵白色的花叫醒了他。
那朵花,被她别在耳边,似曾相识。
无数莫名的情绪,迫使他一跟再跟。
后来,她看见他了。
回忆戛然而止,当他意识到,生命是一场倒流的河,故事就开始了。他的终点,她的起点。
他捂着心脏,微弱的跳动,无不凸显着他的衰老。在生命最终点,随便谁是谁,不重要了。就这样等着一个死期,等到末日来临。
正合他意。
*
小王躺在板子上,被人缝缝补补,意识清醒着,身体却无法动弹。针线揪着他的皮与脸,很久很久之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
一顶乌黑的“帽子”扣在头上,有人拿镜子给他看。镜子里,他顶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毛骨悚然,他还是他,却诡异非常。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拿镜子的人问。
小王茫然扭头,去看镜子外的人,也很眼熟。
那人笑吟吟地:“很好,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吧。”
“你本名叫李风雪,十年前,你被城主杀了全家,城主为了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把你关进了棺材里。你以为,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事吗?你错了。”
那人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痛苦在他眼波之间流转:“你是有大英雄主义情怀的人,你想让这一城的人,都不必沦为割肉挖眼之流,你计划合围燧人氏,却败于城主的奸恶手段。”
“你知道是什么手段吗?你想起来了吗?”
小王抬头,看看那个人,又低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言不语,默默流泪。
那人继续侃侃而谈:“燧人氏养了两条走蛟,一黑一白,也就是即将化形的王伥,蛇蜕皮、龙换骨,长明灯被她偷了喂走蛟,后来,走蛟成功化形,你是被开坛献祭的那个第一人。”
“你听说过寄生蜂的故事吗?”
那人自问自答:“破茧成蝶,是蝴蝶成为蝴蝶的必然。可是,有时候,不是所有茧,都一定能够化蝶。也有可能化成别的东西。为什么呢?”
“因为,那些茧,早就蜂虫幼卵蛀过了。”
“上次她偷梁换柱,妄图白日飞升,却失败了。今天,她又想拉你一道陪葬,让你成为她的养料,你说你啊,你可怜不可怜?”
他这么一说,小王回过了神,被人啃杀的画面再次重现。他怕了,他想躲起来,却被镜子照得无迹遁形。镜子里的他,是男是女亦老亦少,他是谁?
他看不清,真的看不清啊。
小王忽然发出一阵呜咽,似哭似笑似哀嚎。
对面的人满意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老刀,你再喂他吃些大补丸,他马上就能变成正常人了。 ”
暗处的老者点头,又从盘里取了几团圆滚滚的东西,塞进小王的嘴。小王没有力气,嘴舌被打开,丹药顺着他的食道,往胃袋里滚。
一颗、再一颗。
直到喉咙里长出一颗眼珠,老者停了手,小王涕泗横流,嘴巴大张着,任凭那只眼睛看世界,它扭头,小王也跟着扭头,它发笑,小王也跟着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那人笑得直不起腰,指着小王的脸,“正常了,都正常了,李风雪,你终于回来了!”
“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