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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鹃啼血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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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二字映入眼帘,小王站在牌匾之下,不知何以自处。十三一来,木门开轰然大开,又涌出来一群“黑白人”,和身后那群人形成了包围圈。
门里冒出来了个金衣男,眉宇间珠光宝气,得意非常。他见了十三,连忙抱拳相迎:“恭迎城主回楼。”
一群人接着应和:“恭迎城主回楼 。”
十三打了个手势,让人都散去。
进了楼,她匆匆披衣坐下,风尘仆仆,进门先咕咚咕咚一碗茶水下肚,碗里还冒着热气,接着又被新续的热汤浇的雾滚着雾,香气四溢。
小王被安排坐到一侧,有人给桌面上了一串圆晶晶的东西,紫如点墨,旁边围坐了几个老头,全有眼睛。这串圆晶晶的东西被他们嚼的嘎嘣响,想起城里那些无眼死人,他不敢动。
身上跟着起了一串疙瘩,惊的他发痒。
屋里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口棺材,上面爬满了藤蔓,被炸开了一道大裂口,里面是空的。十分眼熟。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脸边动了一下,小王一扭头就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正抽动着鼻翼,在他脸边大嗅。不等他躲,惨白脸已经挪开了脸:“城主,这就是您说的您非娶不可的人?”
几人的目光纷纷射过来,小王几乎要跳起来。
十三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视线:“是。”
“那这亲…”
“明天成。”
小王反应迅速,结婚,是有人要做新娘的意思。这是又要种桃花树。他好奇,冒昧地了一嘴:“谁和谁成亲?”
大家神色怪异起来。
十三回他:“我和你。”
为什么?这个疑问被小王咽回肚子里。这么一群人坐在这里,他怕问多了,显得他像傻子。
不过,又让小王学到了。原来结婚是需要两个人:我和你。不知道这个“你我”,是不是特指具备有某些特征的人,或者什么特征都不具备,只要是个人,就能成亲。
世界不是二分法,可能皆有之。
不对,傻冒小王脑子转了好大一个弯,后知后觉:“明天?!”
身侧的紫衣女揪住他的话头:“你有异议吗?”
小王悻悻然,顾不得许多,反过来问十三:“你是自愿的吗?”
“放肆,怎么和城主说话的?”
旁人的厉喝被十三按下。她与小王接上目光。小王没有闪躲,直直地望着她。
她明明和他说过,结了婚的新娘,会变成一棵不断流泪开花的树,不言不语,不生不死——一定要成亲吗?
却在这时,十三“嗯”了一声。
小王被浇了个透心凉。
进这座城之前,他一路攒了不少希望。再多希望,都不及这一刻的失望浓重。
他隐隐感觉,她身上背了太多尸山血水,以至于好像总有人要杀、有事要做,恩恩怨怨,不死不休。
可能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真正的死人。
他有私心,他希望,他所遇见的心上人,是个绝世的好人。
让别人去做好人太可笑了。
一个不具备自主意识的人,指没有记忆、思想、自我的人,谁都能做他的主。连他自认为的选择,都可以由他人定夺。
——他是囚徒啊,他没有权利定夺好坏啊。
他怎么能凭空对别人产生失望,又擅自失望呢?
唯有沉默。
*
小王被送进一间屋子,几个死人褪去他的破棉袄,为他沐浴换新衣。他再出来,一身橘红溅粉。他围着镜子转了几圈,头一次看清了自己。
和老王差不多的长发被扎起来,有鼻子还有眼,嘴巴也是嘴巴,五官也是五官。
小王满意地松了口气。
他被送去了另一间房。
一进门,小王傻眼了,里面围了一堆小红人,一个比一个的眼睛油亮。他们都在看他。走进去之后,门关上了。
小王含糊着打了个招呼。
没人理他,又都各自交谈起来。
小王送了一圈眼神,坐到了角落。困意席上脑门,他头一歪,靠墙就睡。反正,明天如何,不知道。觉得睡够。
“砰”
一声震响吓得小王瞪起眼睛,有什么撞到了他的脚,冲击力不小。小王定睛一看,是个大红人,头发几乎散成了疯子,在满地打滚,有什么溅在了脸上。
他一抹脸颊,手上红艳艳的,不是血是什么。那人抓住他的脚,还要往他身上摸。
小王看到他脸上有两个大洞,黑里泛白,白里流红,他连踢带踹,屁滚尿流地往一边爬。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
尿在□□里胀着,要流没流。小王支起了头,再看眼前,人,还是那群人,只不过,他们笑什么?他们不怕吗?
他一骨碌爬起来,地上被挖了眼的人已经消停了下来,有两个红衣人在接他眼眶下流的血。
有人笑得直不起腰:“不是,小兄弟,你这么大反应做嘛啊?”
小王想反驳,当即想起来,这是死人城。
他哽咽了下:“你们在…干什么?”
“成人礼,挖眼睛啊。”
苦逼的小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来到这死人城,他的眼睛也要被挖。仙人跳,这是仙人跳——寨子里的兄弟和他讲过,说是山里穷的揭不开锅,就会派女人下山装受伤,把好心人骗到山上,威胁他们家人交赎金。
可是小王啊小王,你怎么这么傻。
你没有家人啊。谁也不会赎你啊。
回忆了一路的被骗经历,小王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周围人又笑了。
“有啥好怕的?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双眼睛,价值几何?”
小王背过脸,不想听。
但人们的声音不需要看,耳朵永远都在对外开放。小王听的一清二楚。他们说:“一瓶神明血,喝完一生健康无病,多划算的买卖。”
“就是,还能供天灯,点了天灯,我们就有了身份牌,就不用再做奴隶了。”
“别跟他说那么多,快,得在天亮之前,把眼睛挖出来。”
惨叫声、汁液迸溅声,针尖般刮擦着小王的耳膜。小王尝试着开门、开窗,没有用,全被锁死了。他魂飞魄散,瘫在了地上,小声啜泣。
“兄台,你没必要怕的。”
躺在窗边的男人费力睁着眼皮,朝小王探看过去:“在这座城里,有眼睛才可怕。人,是没有办法去做健全人的。眼睛健全,心理就会不健全。”
小王抬了头:“为什么?”
“这不很显而易见吗?有眼有珠的是贱民,没有身份牌,只能一辈子活在矿厂那种地方,哪天叫伥鬼吃了,连个自由意识都没有。”
“自由意识,很重要吗?”
老王和他说过,人贵自由,因为自由,天地才广袤,路才有千万条。可是,这就是自由吗?
那人摇头,忽然发出一串怪笑:“可是当奴隶是我希望的吗?被挖眼睛又是我希望的吗?如果不这样,我就是一辈子的奴隶!”
“我是奴隶!”
他忽然像被夺舍了似的掐住自己的脖子,头像一块抹布,被他拧的七窍流血,直到身体与头完全分家,他的手还在往里掐。
“哈哈…哈哈…”
他七窍流血的头还在笑。
小王被吓傻了,爬在地上乱颤,□□浸湿了一大片。他叫不出声,因为人们很快就蚂蝗般涌了上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受伤的人相互撕咬着,地上一片狼藉。
小王连滚带爬,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栽到了别人身上。他低头一看,脚面上挂了一根蛇一样细长、血淋淋的“绳子”。
这不对。
他想跑走,有人抱住他的脸,两只粗壮的手指抠进眼睛,小王惨叫一声,眼眶里空荡荡的,眼睛被人剥走了。
他费力挣扎,人们却撕咬起了他。
他们像喝别人的血、吃别人的肉那样,也啜饮他的血,大嚼他的肉。有人嚼上他的嘴唇,舌头在他口腔里一阵乱搅,猛地一扯,嘴巴连下巴一并被撕去。
还有人撕开他的喉结,用力大吸。
“反了,都反了!。”
满屋子的人,被一阵鞭响叫醒了理智。
其实,当了这么多年的奴隶,在被挖眼睛的这一刻,他们已经疯了。或者说,早在这之前,他们就已经疯了。
被送来当新郎,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成熟”,可以被采撷。
判断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看这个人是否有异于常人的举动,发疯是最大的特征。管你伪装得再好,被送到这里,到挖眼睛的这一步,还装得下去吗?
人一旦成熟,就不再具有身为奴隶的价值。他就得被送到其它能发挥他价值的地方,比如供灯,比如餐桌。
现在,他们全都将丑恶的嘴脸暴露的淋漓尽致,可以采摘了。
“你、你、你、你、”
小王滚在地上,奄奄一息,耳朵里还在不断灌声音,他不知道指到谁了,但他被人架了起来。
“你们几个,眼睛怎么都还没挖?怎么?你们反悔了?想革我们的命?”
“狗娘养的东西,你怎么不挖你的眼睛?!难道你们也是奴隶吗?!你们干了坏事,牺牲的就得是我们?哈哈哈哈,”大笑过后,这人大叫,“挖眼睛分明只是第一步,你们还想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所谓的神明血,都是从我们身上接下来的,凭什么?”
噼里啪啦一阵响,小王眼见了惨叫声。那人被打的哼哼唧唧,跟着点燃了小王的痛,他也哼唧起来,他想,在这座城里,人并非不能死。
被吃,亦是一种死法。
他忽然想起来,街上一般有两种人,一种是有腿人,一种是无腿人。…无腿的人,是肉被吃了的人吗?
“本来你们好好挖了眼睛,还没这么多事。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伤痕累累。却不是我造成的。这说明加害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啊。”
这人把话说的光明磊落:“你们非要把自身的苦难,强加在我一个小小的官吏头上。那错的就是你们。”
“人啊,不怕双目皆残,最怕的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不如把眼睛捐了,物尽其用。”
这天晚上,小王听见了很多声音。
天黑黑的,眼泪是血腥味。
*
天亮了,十三站在楼上,往楼下眺望。
等了好一会儿,想要等来的人,没有出现。
“城主,楼上风大,您下来吧。”
有人走近,想要往她身上披大衣,却被挡开了。十三再往楼外看,心脏砰砰直跳。这里有规矩,燧人氏女,在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那一刻。
新的生命,得在她的尸体上破茧化蝶。
——现在不是从前,长明灯已尽。想要孕育下一代,每个人都得作茧自缚。
她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可是,他怎么不来了呢?
他明明…早就答应过她了。
“今天,不是我成亲吗?”
她心里没底了。
“是啊,是您成亲。”
她说这话时,城主忽然扭了头,一双忧郁的眼睛紧盯过来,眨也不眨。她被看的胆颤心惊,连忙错开目光,觉得不对,又把目光调了回来。
“你撒谎。”
三个字,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对…对不住,主人,我…我的人没看好人,把人送错了地方,那…那地方…是后厨。”
“他怎么了?”
十三脸色煞白。
“为…为了今日的婚礼,都杀光了,没…没有一个活人,全煮上了。”她偷瞄着城主的表情,一看不对,连忙补了句,“我们又另找了十名新郎,您亲自挑,一定能挑中……”
“带我过去。”
“城主……”
她再一看,城主吐了一大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她凌乱地将人扶住,一边哀嚎,一边暗暗命人收血,一边离开现场。
下了楼,她对身边人骂骂咧咧:“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新郎和新郎都分不清吗?怎么就把人给煮了?城主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们是问!”
就像一出闹剧。
你唱罢来我登场。
有人配合着骂,就有人配合着挨骂,可是,这样的演出,既没有演到让演戏的人动之以情,也没有演到让看戏的人,信以为真。
十三连着几声大咳,一声长叹,昏了过去。
一群人乌鸦啄食般涌过来,流着别人流不出的泪,担心着本不存在的担心。接着,他们便大失所望,因为,城主还没昏,她还要起来,还要查真相。
“哎呀,城主,使不得啊。”
“是啊,您这身子骨,哪儿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不然,让属下替您查罢。您还照常成亲,您看成吗?再或者,您养养身子,过几天再成亲?好新郎多的是。”
城主却比他们任何人想得都更顽强,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坚持活见人、死见尸。
她怕了。他们都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