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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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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兹家的方向与他们两家刚好相反,路口处谭杨与严兹告了别,就与林野朝着反方向而去。
二人沿路继续往下走。
林野低头思索着什么,突然灵感乍现,又撇过头,开始端详起谭杨的容貌。
小姑娘皮肤白嫩,五官精致,眉目清秀,密睫之下的凤眼,灵动有神。
再加上如今及腰的长发,高高扎起的马尾,发丝柔顺,显得非常有精气神。
似乎眼前的谭杨与曾经的她截然不同,好像更注重自己的外貌,更关心别人的看法,更在意他人对自己的“性别”定义。
林野顿了顿问她,“你还记得从前我问的那个问题吗?你到现在还没回答我。”
谭杨疑惑地回道,“什么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小男生。”
谭杨从包里掏出一个水蜜桃,粉嫩的桃子映入林野的眼帘。
她拿纸擦了擦咬了一口,淡淡说,“那你还记得我小学打架那次,你说羡慕我有个通情达理的爸爸吗。”
林野注视着一旁的商贩店铺,回忆了一下。
他笑,“我记得,我觉得谭叔人很好,每次看见我都笑嘻嘻的。自从我爸走了,我妈不要我了,谭叔每次见到我都会偷偷塞钱给我,让我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不过那些钱我没动,我都把它们还给杨阿姨了。”
那一口,桃子鲜嫩的果肉在谭杨味蕾中绽放,但是苦味却大于桃子的甜。
林野扭过头直面谭杨,随即谭杨嗤笑了一下,垂眸盯住自己手里咬了一口的水蜜桃,汁水漫延在桃身四周,摇摇晃晃,闪着细碎的光。
风吹起鬓角的碎发,谭杨抬手把糊住视线的头发拨弄到耳侧。
“他为人很大方,对别人家的儿子都很好,那是因为他只喜欢儿子。”谭杨抬头,“可是他从来没给过我钱,我的零花钱都是我妈从她的工资里拿给我的。”
谭杨把马尾捋顺放到肩前,指着它们说,“我留长发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女孩了。从小他就告诉我儿子有多好,如果我是个儿子又该有多好,但是在他的这些话里,我好像已经找不到自己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眼尾泛红,像是绽开的桃色花蕊,笼盖着晨雾,飘渺虚无,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花蕊中央,滴到了手上的桃子上,她又拿起桃子大口大口地塞进嘴巴,但如露珠般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小时候,我说我不喜欢女孩子玩的芭比娃娃,我喜欢弹弓,喜欢小汽车玩具,我要剪短发,要像个男孩一样生活,只为了爸爸能够多给我些关注。”
“可是我错了,我永远都是个女孩,我也永远得不到他的爱。”
话音落,泪声启,林野停住脚步,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牵绊住,坚固的铁链倒吊起某种情绪,宛若被失控的雷鸣给击中,电流顺着捆绑的锁链,刺激着整个大脑,心跳震颤之余,只剩下一身的酸楚与刺痛。
林野挽住谭杨的胳膊,借着力,顺势带动她整个身子,谭杨转过身,与林野面面相觑。
晚风习习,舞动起女孩柔顺的马尾,丝丝缕缕铺散开,静卧在她身后。
林野轻抚着谭杨的背,想让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青丝牵牵绕绕,缠在林野手心,根根分明,又浓密湛黑,深不见底。
耳边是谭杨沉默的哭泣,一种急而不自知的抽涕,她还是在压抑自己。
“哥,我觉得我病了。”谭杨艰难地开口。
是爸爸的爱太重了,重到她喘不过来气。
从小到大谭杨都没有真正做过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她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男生还是女生,或许只有这头长发才能留住她的笑容和身影。
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
林野的视线被一层灰薄的水雾给阻挡,氤氲着,酝酿着,嘴里像被人塞了一颗未熟的青梅,唇舌间尽是酸苦。
他始终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谭杨。
她手拿弹弓,自信骄傲,眼底有光,可这些在她父亲眼里,不过都是些女儿讨宠的行为。
林野艰难地发出声音,“谭杨,做自己吧。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不管未来是否遍体鳞伤,脚下的路是否荆棘步云,只要谭杨还好好的,是快乐的,健康的,幸福的,林野和严兹都会陪在身边。
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夜晚,林野仔细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他没想到,如今还会有这般重男轻女的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会这般轻视。
林野知道谭文军也是在警局干文职工作的,妻子杨笠还是幼儿园的老师,夫妻生活一直很和睦。
这也是林野第一次从谭杨嘴里亲耳听见,她对父亲的评价。
他只记得自己捧着谭杨的小脸,用指腹替她把眼泪擦干净,他同谭杨说,“如果爱太重,我们就不要它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爱你。”
于林野而言,父亲的牺牲,母亲的逃避,让他变得患得患失。
他害怕身边人的离开,无论是眼下的谭杨、还是未来的江肆,他们对林野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人。
在林野心里,谭杨是妹妹,是发小,是朋友,也是珍视的人。
他从前不太能懂他人的疾苦,但在那一刻,他体会到谭杨的崩溃与无助,像是被稻草压垮的骆驼。
他想帮她,也想救她。
……
林野周五的课不太要紧,于是请假陪谭杨去了一趟医院。
漆白的墙壁,看似宽阔又狭小的空间,却弥漫着刺鼻的双氧水味。昏暗的病房,滴答的仪器,匆匆而过的玻璃门窗,满是对生命流失的枯槁。
林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自己两只手的手指一直交叉揉搓,他在等待医生最后的审判,头顶的白炽灯,耀眼又刺目,甚至照得人心里发慌。
诊断室门被推开,杨笠双眼通红像是刚哭过,有气无力地扶着谭杨走出房间。
林野立马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杨笠,接过谭杨手里的检查单。
他忽略了中间很长的几个段落,只看见了最后的结果:性别认知障碍,轻度抑郁。
杨笠跌坐在凳子上,双臂抱紧自己,掩面痛哭起来。
她喃喃道,“杨杨,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谭杨没吭声。
杨笠与谭文军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两人觉得合适就领证结婚了,婚后一直是相敬如宾的状态。
杨笠的身体状况不好,碍于婆家的压力,就只生了谭杨一个孩子,婆婆知晓生的是女儿后,就对杨笠的态度很不好,甚至撺掇谭文军与杨笠离婚。
碍于谭文军的工作性质,离婚会受到影响,两人虽没有把话说死,但婚姻关系也算名存实亡,一直都是各自经济独立。
杨笠心里不希望夫妻矛盾会影响女儿,就一直没跟谭杨解释清楚。当然杨笠也知道谭文军一直对女儿都不上心,但也还没有到完全不管不顾的地步。
可杨笠不知道的是,作为父亲的谭文军居然会给女儿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谭杨坐在椅子上,面色同背后的墙一样苍白,眼神漆黑空洞,像个失去灵魂的少女。
林野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杨笠,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跟谭杨开口。
他咬牙攥紧检查单,一只手扶起杨笠,“杨阿姨,要不你先回去上班吧。这里有我陪着,一会我把谭杨送回去。”
杨笠擦干脸上的泪,拿起手提包,冲林野点头,“那谢谢你了,小野。”
她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我工作你也是知道的,这会儿确实得先走了。”
杨笠面色有些难堪,她是幼儿园老师,今天请假本身已经是园长特批,确实抽不开身。
杨笠提着包起身离开,还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
空荡荡的走廊就只剩下来林野和谭杨,俩人面对面坐着,林野一直注视着谭杨。
谭杨敛下眼睑,顿了顿,“阿野,我是不是病了啊。”
“……”
林野哽咽,他觉得单子上“性别认知障碍”那几个字无比刺眼,而后把单子胡乱搜捏在一起,塞进口袋。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谭杨头靠着墙,合上眼思考,想了想片刻,心里略微平静了些。
她又问他,“阿野,你说我现在是男生还是女生。”
林野笑容有些凝固,整个人仍怔在原处,颤着声音回她,“谭杨,你是你自己。”
谭杨抬眼,笑说,“可以不要告诉严兹吗。”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想让她担心。”
谭杨的破碎感扑面而来,脆弱的灵魂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而逝,林野吃痛,心里很是心疼。
他收紧喉咙,低沉地“嗯”一声。
林野不知为何,忽的感觉世界突然就不美好了。
明明前几天还如风如月,各自安好,快意未曾减半,可突然一张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化验单,就能框住一个人的整半生。
明明苦难仇恨一人集中,一人袭来就算,他能忍受。
可身边的人却也伴随着自己一起坠入世俗的海,他难逃,更痛在心中。
命运这般不公,就算残酷,又能如何,人活着只得迎难而上,只得全力去奔跑。
因为活总比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