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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两相宽 ...

  •   陆恒走远得很快,霁青的身影,两袖带风。看仔细了,方能发觉是微微依靠在碧江身上,脚下偶有蹒跚。

      方在祠堂门口的时候,那双阴鸷的眸光将她笼罩着,怀抱冰凉却将她紧紧护住。他上辈子便是这样,知道她摔伤了腿,让人将院子后头那颗老樟树都砍了。而后又罚了外宅里伺候的下人们。连青禾和陆三都没放过。

      他不叫别人伤她,可他自己呢?
      却是最无情、最伤她的人。

      挨了两杖又算什么,她赔过一条命给他了,早不欠他的。

      只是今儿晌午,老侯爷确是气急了,手中的拐杖都狠狠在地上杵断了,说她欺辱侯府门楣。是啊,陆恒是世子爷,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他便是侯府的根脉、侯府的门楣。

      “我想,求老侯爷给个痛快。”

      她想要走,可陆恒不让。可老侯爷不一样,是他替大老爷安排了两门亲事,他是最有打算的人了。他老人家不定早就看穿了陆恒的前程,知道她早已成了陆恒的负累。

      “青禾,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她声音有些沙哑,也是开口方发觉。

      “娘子…”青禾紧了紧扶着她手臂的手,“娘子整日都没喝过水,也没吃过东西。这会儿还跟去干什么呢?老侯爷今儿晌午动怒了,这会儿定是不想见您的。”

      “我得去看看。”若陆恒和老侯爷争吵起来,老太太呢?老太太夹在中间,该要怎么办?

      青禾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扶去了松柏堂。门前没守着人,里头却是忙忙碌碌,动静不小。将杖责她的一行家丁还候在一进的院子里,婢子门熬药的熬药,换床褥的换床褥,里头的主子看起来不大好。

      将入来二进的院子,便听得寝屋里传来一声裂响。瓷碗儿摔碎了,随之是老侯爷训斥之声。

      “一个付之正的女儿,便叫你这样?”
      “伤成这样了,还替她去挨板子?”

      陆恒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是孙儿欠她的。”

      “欠她什么了?”
      “她自己都开了口,要和离,要个痛快。我便替你给她个痛快。”

      陆恒的声音这回坚定又震耳:“不行。”

      老侯爷在冷笑,“好啊,好你个陆恒。你去做你的痴情郎,这世子的位置你还坐得稳么?”

      老侯爷咳嗽起来,老太太在劝人,“您别和他们置气。都多少回了,您不记得了?年哥儿当年为了殷氏,也和您吵过的。他们做人夫婿,哪里能说痛快就痛快的呢?殷氏没了,年哥儿和林氏争吵不断,您都见过了。如今还想要赶走我的明歌么?”

      老太太越说,声音越是带起了哭腔。

      老侯爷愤着:“你也是妇人之仁。”

      小婢子从外头来,话声战战兢兢:“老侯爷、老太太、世子爷。大奶奶来了,正跪在外头呢。她说,不叫你们为了她争吵。二老别动了气。”

      老侯爷听得冷笑,“别动气?嘴上说得好听。她做的事情,能叫我们别动气么?来得正好。家法呢?叫他们把欠下的杖子都打完。”

      小婢子不敢动,老侯爷喊了声“年二”。年二是侯府侍卫,跟着老侯爷许多年了,老侯爷的起居和平安都是他照顾。这会儿年二受了老侯爷的命,“你去打。叫他再护着,护着便一起打。”

      老太太急了,“您这是要我的命了。”

      隔着一道儿门窗,明歌将里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起了身,直冲去了屋子里。“老太太!”

      “你还来做什么?”陆恒直冲了过来,目光阴鸷,眼尾腥红,拧着眉牵起她往外去。“我们回去。不受这里的家法。”

      明歌扶着门边没动,直撞上他的目光,“你让我走好么,不纠缠了好么?”

      “不行。”他话里利落,掐着她腕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寝屋。明歌脚下无力,根本走不快。将出来院子,便一把软去了地上。陆恒来扶她,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气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直往绿竹苑去。

      牛二没跟出来,老侯爷的声音消息了。也不知道老太太还好不好。明歌只觉有些昏沉,眼皮支撑不起来,窝在那不大稳当的怀抱中睡熟了过去。

      ---

      月光洒在半面凉榻上。男子瘦削的身子,将自己弯折在塌边,侧脸沐浴在的月光中,轮廓冷冽英朗,目光流转落在明歌面上,苍白的嘴角浮起笑意:“你醒了?”

      明歌声音出口,依旧有些沙哑,“这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已经过了。你觉得还好么?”陆恒目光颤动,生生往她眼里盯着。

      “……”她还好,只是有些饿了,有些渴了,“爷在这儿坐了多久了?”

      “没多少时候,就看了你小半个时辰。”陆恒的声音很静,衣襟敞开着,露出里头将换过、没沾染多少血污的纱布。“你睡觉的时候还是老样子,手脚不老实,喜欢打被子。”

      明歌将自己撑起来,支在榻边,声音里同样十分安静。“我们还是和离吧,爷。”她看不得老太太为她受委屈,更不想再和陆恒纠缠了。“您这世子爷的位置是老侯爷给的,您和他闹什么呢?郡主也好,王侯之女也罢,您娶个将来能帮上您的,也叫我宽心。”

      陆恒目光怔怔,半晌方冷笑起来:“付姑娘,倒是看得很开的?同窗五载的情分可以不要了,走南闯北的交情也可以不要了。”

      “您不是已不要过一回了么?”明歌望着他眼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既然做了决定,还回头做什么?纠纠缠缠了一辈子还不够,还要来第二回么?太累了。我真的已经很累了。我们就此为止,各自安好,不是好事么?怎就非要在一块儿呢?您留我在这儿,便能回去到以前么?”

      陆恒静静听着,目光渐渐盈润。

      “早就不可能了。”明歌说得很是平静。
      “既然不可能了,便就此放过。您也走您的康庄大道,另寻靠山,平步青云。我回去湖南寻父亲,尽尽孝道,辅佐小弟考学。”

      “……”陆恒一时没答话。只将桌上的粥碗端了过来,“你先吃些东西。你整日跪着没吃过东西。水也就昏睡的时候饮了两口。说这些话,也得等自己精神好些。方能考虑得清楚。”

      明歌没接他手里的东西,迎着月光,淡淡笑了。“爷该是早就清楚了,是到如今还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们各自都已经走得很远了,早就不能回头了。”

      “……”陆恒抿着嘴角,哼笑了声。
      “是。不能回头了。”

      一早,秋风起了。干干燥燥的,从北边儿来。晚夏的余热却还未散去,焦灼得人心里也不大爽快。

      明歌起身的时候,便听碧江说,陆恒已走了。四更天的时候,往朝堂上去了,说是随后还要去户部衙门,白日里都不回来了。

      “他身上的伤好了么?”明歌吃着酒酿圆子作早膳,边问着碧江。“这么快就去衙门了?”

      碧江摇头,“昨儿夜里还咳血了。也不叫请太医。说是若要惊动松柏堂里头,便再保不住奶奶您了。”

      明歌手中的汤匙顿了顿,笑了,“还保我做什么呢?”

      “奶奶是铁了心地和离了?那爷,会不会也太可怜了?”

      “他很快会好的。”上辈子或是见着了她的死状,叫他难以安宁,活守了四十年。可这辈子不会了,她会活得好好的。也好叫他见着了,一同往前看。人生在世,总缅怀过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又舀了一勺圆子送来嘴边,酒酿很香,煮熟了早就没了酒气,昨儿饿了整日,她胃口算是不错。已是吃了第二碗了。

      吃饱吃好了,明歌方唤青禾来,梳妆穿衣。昨日在松柏堂里闹得厉害,也不知道老太太后来怎样了,她得去看看。

      只是走来绿竹苑门前,便被两人拦住了去路。那二人魁梧身高,眉目炯炯,虽是家丁的打扮,衣物却明显不大合身。

      明歌替陆恒打点账目,自知道她母亲给他留了百亩良田,收成上好,若用来添置用度,每年能办好些上好的皮草狐裘。可那些银钱,却是用来养着百余人的兵卫,不多,可于陆恒已是够用了。

      “奶奶,世子爷说,您这几日是不好绿竹苑的。省得再惹老侯爷不悦。”

      “……”这话她是听过的,上辈子在外宅,她最后也被陆恒禁了足。

      ----

      傍晚的风微凉,明歌坐在墙角竹林的石凳上打扇。初姐儿带着小护膝,正在爬着去寻地上的落叶玩儿。奶嬷嬷一旁跟得紧,从小女娃儿手中将她正往口里送的竹叶子抢了去,“小祖宗,这可吃不得。”

      明歌笑笑,却听到墙外些许人声。

      “松柏堂里今儿一早便请御医了,老侯爷也不知好不好。”

      “还不是被大奶奶气的。世子爷多金贵的身子,就么伤着了。男儿多妻妾才多子嗣,大奶奶这是计较什么呢?”

      “像老太太那般好命的,母家在朝中位置坐得实,才有几个?大奶奶家里都被贬了,也该收敛收敛脾性。”

      “她这会儿,还不得望老侯爷万安才是?松柏堂里真要出个什么事儿,世子爷可造孽了。后头还有二公子三公子望着呢。”

      “……”

      明歌被吵着脑膜疼。那些话有意无意,也不知为何偏生来绿竹苑的墙角下说。想要避一避,可将站起身来,眼前发昏,腿脚也忽的软了下去。青禾来扶她了,声音还在耳旁,明歌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娘子非要这样么?这样坏的是自个儿的身子…”

      陆恒亥时方入来绿竹苑里,问起守着门边的两个暗卫。“奶奶今日没要出去?”

      那高个儿道,“奶奶今儿来过一回,说是想去松柏堂里探望老太太。我等依着爷的意思,没让。”

      陆恒压下气息,负手往院子里去。碧江在寝屋门前等着,见他回来,紧了几步过来。“爷。”

      “怎么了?”眼见碧江的神色有些着急,他心口忽的一阵抽疼,总觉着不好。

      “奶奶她不肯用膳,傍晚的时候在竹林里晕过去了。昨儿挨罚的时候便就是这样,今儿已是第二回了。爷要不要给奶奶请大夫瞧瞧?”

      “……”陆恒没等碧江说完,一把推开了屋门。花鸟的屏风映着月光,转角的凉榻上,明歌半卧在那里,三个软枕在她背后厚厚地叠着,膝上盖着薄薄的丝绵被。

      听得身后的动静,明歌方微微回眸过来,见陆恒一身绯色的官袍,风尘仆仆。她笑了笑,“爷回来了。”

      碧江拉着在屋子里伺候的青禾,一同退了出去。轻轻合上屋门,好叫陆恒劝人。

      “为何不肯用食?”陆恒声音沉冷,走来凉榻旁坐下。

      明歌抿着唇角笑笑,“您呢?为什么不许我出去?和上辈子一样,想困着我么?您该很清楚的,后果是什么?”

      “……清楚什么?付明歌你想做什么?”他目光灼灼,一手拧起她的手腕。手背上的莲花烙印闯入视线,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西山寺外熊熊的火光。他想抱着她的,不叫她疼,不叫她一个人走,可他却不能靠近她。

      “您说呢?”明歌目光定定,像是在看一场笑话。

      陆恒后齿里磨出几个字来:“你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不然呢?爷会听我说的话么?会放我走么?您若非要留我在这儿,就该早些知道,您真正留下来的是什么?一副枯骨罢了。”

      “付明歌…”陆恒压着声息几乎是在低吼。“就这么想丢下我?”

      “是您先丢下我们的。我们早就回不去了,爷。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陆恒笑了,话却像是刀子:“你休想。”

      明歌身上没有气力,被他一把抱去了榻上。她有些虚弱,身子发轻,便也无力与他挣扎。陆恒唤青禾端了热粥来。他亲自来喂,明歌不肯吃,勺子便被生生往她嘴边逼。只是反复数次无果,陆恒终于知道,她有多么不想。

      “你…”他眸光颤动,月光下,明歌的面色很惨淡,叫人揪心。

      上辈子也是这样,她不肯用食,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莫说她久病缠身,就算是个康健的人,恐怕也不能撑过几日。可她在生他的气,一见他,一双眼里便会盈出泪水来。他不敢见她,也不敢劝他。她想初姐儿,他不敢给她。他害怕,怕她带着初姐儿一去不返。

      他记得她越来越惨淡的脸色,衣缝下突兀的骨头,除了骨头,什么都不剩。

      他险些忘了,付明歌,是个硬骨头…

      他撂下了手中的粥碗,起身来道,“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陆恒出了寝屋,明歌想他大概也是厌烦了。她想离开他,想丢下他,从上辈子一直拖到如今,累不累呀?纠纠缠缠,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她也不想就此被他绑住。已经死过一回了,她什么也不怕。

      陆恒再回来的时候,早将官袍退下,换了一身远山黛的青衫,到有些像原先读书时候的模样。

      “你再不用食,是真的打算与我拗到死了么?”他声音温煦,一如早前的时候。他不再逼她,只是坐来榻旁,从袖口里拿出一张信纸来。信纸上有字。被陆恒修长的指节持着,送来她面前。

      那双丹凤眸不再颤动,透出十足的坚定,俊朗的眉骨愈发地高挑,更多了些高冷难及的味道。他勾着唇角,白齿红唇,缓缓道,“付姑娘想要的,我已写好了。”

      明歌看着他,有些不信。可他持着信,又往她面前送了送。“你自己看看,还算满意么?”

      明歌接了下来,一点点展开,便见里头“和离书”打头的涓涓字迹。陆恒的字,一如既往地飘逸潇洒。“愿娘子和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峨眉。多加珍重,身体康健,和美百岁…”

      他只是希望她好好的,好好活着。就算和离,就算不再相见,就算她恨他,都得康健。他看不得她再死一回,不想在孤苦煎熬一世。只要她活着便好。

      “如你所说,我放过你了,付明歌。也放过我自己。”他眼里微微颤动,情绪流转,嘴角笑意依旧,话里却近乎央求,“所以,你能好好吃饭了么?”

      明歌动了动嘴角,“爷的和离书,作数么?”明歌并不放心,她是收过他的和离书的,可是后来呢?

      “不作数,我又能怎样?付姑娘只要不肯吃东西,便拿捏着我的死穴了。我敢么?”陆恒笑了,替她端了粥碗过来,“我也伺候伺候付姑娘,怕是最后一回了。”

      明歌尝了一口粥,鸡肉菌菇,香气怡人。只是太久没用过食了,她吃不快,一勺粥,也得小口小口抿着。陆恒喂得很慢,等着她一点点将粥嗦入嘴里。

      待她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方听陆恒道,“绿竹苑里的产业,你都是清楚的。想拿走哪些,便自个儿挑着,一并带走。养不得你终身,保全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总是可以。你莫跟我客气。”

      “爷有心。我打算去明月庵里先住下,等老太太那桩劫难过了,回湖南与父亲一起,用不上爷在京城的产业。侯府的东西,我便先不动了,省得落人口实。”

      明歌只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葛罢了。上辈子她连玉兰簪都拿去换了南下的车马,这辈子也是一样。她嫌他的东西脏。

      陆恒却是笑笑,“那便依着付姑娘的意思。”

      “可是初姐儿…”这偌大的侯府,唯有这个叫她没办法丢下。

      陆恒再舀了一勺粥送来,“你放心。我会打点,让她随你出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两相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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