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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挨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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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恒的书房不大,正对门摆着楠木的八仙桌,笔架镇尺,文房四宝摆得整齐。角上一沓读过的闲书,旁边是各色的笺纸。侧边的窗下摆着张棋榻,明歌夜里便是在这儿歇下的。
窗外还未全全光亮,便听青禾将房门敲得咚咚直响。
“娘子起身了么?老太太来寻您了。”
明歌方还觉着有些昏沉,这会儿已然警醒了过来,起身走去拉开房门,果见老太太带着齐嬷嬷正在门外呢。明歌忙作了福,“您怎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来了?”
“我是放心不下陆恒的。你怎在这儿呢?他发了高热了,方还在喊你的名字。我昨儿叫你留下来陪着他,你却将自己安置来这儿了。你老实和我说,可是和他闹着脾性呢?昨儿他伤成那样,到底是怎么弄的?”
明歌只得一把跪在老太太面前,“您心里和明镜似的,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你…你果真是…”老太太眼前,明歌正抬着眸望着自己,一双眸光颤动着,似是自责,又似是担心,责怪的话竟也说不出口来。“你怎么这么糊涂?陆恒是世子爷,伤成了这副样子,若有个什么闪失的怎么好。府上又有多少人都在看着,若要传言去老侯爷那里,也不知要怎么罚…”
“我不求您和老侯爷能原谅。到底是我过失,伤了他。您替老侯爷罚了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明歌说着,眼眶已有些盈盈润润,“我就怕,您生我的气。因我的事儿耽误了自个儿的身体。您只要好好的,我便不念想别的了。我与世子爷闹开了,他自有他的原因,我也有我的。我且先在您这儿领了罚,再写了和离书,往明月庵去清修赎罪。”
“你…”老太太的目光也跟着颤动,有些恨其不争,“你倒是早就打算好退路了。陆恒可知道,他肯么?”
“当然不行。”沉冷又虚弱的声音从老太太身后来。碧江扶着人。颀长的身子微微靠在碧江身上,没了往日的潇洒,脚下却是很急。目光阴鸷扫了明歌一眼,方恢复温和看向老太太,笑了笑,“不过是房中拌嘴,哪里有她说的那么严重。还望祖母轻罚,此事万不可出绿竹苑。若传言出去叫祖父知道,他的身子恐是吃不消的。”
明歌冷笑:“什么拌嘴?爷伤还没好,便忘了疼?您的伤是我…”
“不是。”没等明歌说完,陆恒便抢了她的话,与老太太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没留意。”
老太太望着陆恒惨白的脸色,心里便觉难受;又看看跪在地上的明歌,又是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只好捶了捶心口,“罢了罢了,你们房里的事,我不理了。”
说完,又看向明歌,“便就且罚你好好在房里伺候着,他若再出什么差池,我或是想瞒着也瞒不住。这事情且只能叫绿竹苑里的人知道,往外头一个字都不许提。知道了么?”老太太最后一句话,是看着青禾碧江说的,是嘱咐也是命令。
青禾碧江连连福礼应了声。
老太太又弯下腰,亲手将明歌扶了起来。“到底是闹什么性子?和我说说。”
老太太眉头紧着,眼中有些忧虑,嘴角的皱纹很是亲切,声音温温柔柔的,不再有任何责怪。明歌一时有些说不出口。她和老太太能说什么呢?陆恒是老太太亲手带大的,若老太太知道他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恐是比她还要失望吧。更何况,她和陆恒上辈子的事,跟老人家又如何说的清楚呢?
“没什么。”却是陆恒自己接了话去,“便就是上回她吃味儿没完了。”
“……”老太太乜了一眼陆恒,“我没问你。明歌我最清楚的,她南南北北都跟着你去了,心里紧着你,比自个儿还重要些。若只是吃一口味儿,能动辄将和离挂在嘴边么?你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
“我…”对不起她,是。写给她和离书,攀附郡主,叫她骨肉分离,重病缠身。都是他。“您说的是。我已与她认了错了。”陆恒说完气息有些急,咳嗽起来。
老太太“哎哟”了一声,忙紧着步子去扶人。“且不说了。这会儿不是置气的时候。你回房去,养着。别乱动了。将才还发热,这会儿呢?”老太太要去探他的额头,被他捏起手腕儿扶着,陆恒又笑笑。“祖母方才退热的法子好,这会儿已好了。您别忧心,忧心伤神。一道儿回屋子坐坐的好。”
老太太听着,也不计较了。又一手拉来明歌,“你也一道儿去。”
明歌扫了一眼陆恒,他也正看来她面上。目光相交,知道都是为了老太太,明歌便也应下了,扶着老人家一道回了寝屋。
房中充斥着浓浓的药味,些许血腥气息似是还未散去。明歌走去香笼旁燃香,又唤青禾去端些瓜果儿来。
陆恒就靠在凉榻的软枕上,与老太太问着老侯爷的身子,目光不时扫去明歌那边,看她从床头取了那只莲花香炉出来,又去小屉子里寻他惯用的香。纤纤素手,动作娴熟,火折子在嘴前一吹,扬起些许火苗儿,方去燃起了那座香塔。
屋子里飘起香墨味道,幽幽绵长。明歌合上香笼,才去圆桌旁寻着绣凳坐下。青禾送了果盘儿进来,葡萄、荔枝,合着切好的一碟儿西瓜。都是老太太爱用的。明歌拿小碗拼了些,与老太太送去手里。便被老太太一把拉着,在陆恒身旁的凉榻边上坐下了。
“你也别躲着他了,有话得好好说。”老太太说着,兀自地吃瓜果去。
陆恒身上外伤的药膏味道儿重,与平素里的墨味儿柔在一处,愈发地发苦。明歌便也不急着往别处去,只等着老太太吃了瓜果,又备着帕子与她擦嘴。陆恒扶了扶胸前伤口的位置,小咳了两声,便与老太太说,有些乏了。
老太太心疼陆恒,叫他能休息便多多休息,再嘱咐着明歌几句,别再拗气,好好照顾人云云,方偕着齐嬷嬷回松柏堂歇晌去。
一时碧江送了陆恒要喝的药来,见明歌起身挪走了,叹气了声,“奶奶真打算将爷交给我了么?日后可都是不打算管了?”
明歌挑着颗果盘儿里的葡萄来吃,“碧江平日里最是能干的。老太太原本就是放心你的。何必非得要我呢?”
“奶奶这话,可叫爷难办了。”碧江打趣。
陆恒咳嗽两声,知道二人话里都是玩笑,便也暂没往心里去。不叫人伺候,自己端起药碗吃了干净,实在拎不起来精神,让碧江扶着回了榻上躺下。
明歌又吃了几颗荔枝,见榻上的人已是睡沉了。起身来,出了寝屋。却见外头院子里影影绰绰已站了一圈人。她和陆恒身旁伺候的人少,绿竹苑里素来只有青禾碧江还有几个外围的婢子打下手。这般老少的家丁和嬷嬷们都围着进来了院子里的阵仗,明歌嫁来侯府数载,也是头回见。
却见那一行人中,老者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被个老嬷嬷扶着走了过来。林氏跟在身后,林晚晚挺着七月的孕肚,也随着林氏身旁。见着明歌,挑着嘴角在老者身后笑,幸灾乐祸,还得藏着。
“老侯爷。”明歌忙与人作礼,“是什么事情惊扰着您了?”
老侯爷望了望屋子里头,“陆恒,他还好么?”
“爷…将吃了汤药,睡下了。”明歌不敢多说,可看着眼前这般的情形,怕是不多说,老侯爷也该已知晓了七八。
老侯爷一直病着,脸色原本就不大好,这会儿的更是因为紧张,黑沉着:“陆恒昨日,是如何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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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恒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傍晚。烛火还未点上,碧江蹙眉守着床前,见他醒了,眼里光亮忽的一闪。陆恒看了看四周,问起,“奶奶又走了?”
碧江话里有些发颤,“爷睡了太久了,老侯爷不让叫醒您。奶奶被罚跪去听松海的祠堂了。青禾跟着守着,不知是怎样了。”
“……怎惊扰去老侯爷房中了?”陆恒猛地起身,牵扯起伤口的疼痛,抽嘶了声,方意识过来自己身上还有伤。
碧江忙着扶人,“也不知道老侯爷怎知道的。晌午爷将睡着,便见绿竹苑里来了好些人,老侯爷亲自来的,问起爷的伤是如何弄的,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奶奶没法儿,将昨儿的事情认了。老侯爷便说,您是世子,叫您身体受损是要动家法儿的…”
“家法?”陆恒拧眉,又急着吩咐,“穿衣,去听松海。”
“诶。”碧江早将衣物都备在一旁了,手上麻利着。又听他问起。
“老太太呢?”
“老太太也没法儿,都没敢忤逆老侯爷的意思。老侯爷年岁高了,又病着…老太太只叫齐嬷嬷去探了两回奶奶,又来这儿问您醒了没。”
“怎不早些叫醒我?”
碧江忙道,“我试着叫了爷好几回。可爷身子许是太虚,根本没听着。我便也不敢再叫了,只好等您醒来。”
陆恒闷闷一声,“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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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得太久的缘故,明歌只觉腿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
事情惊扰到老侯爷那儿去,到底让她有些始料未及。可想来昨日夜里时辰太迟,方又请了杜太医回来一趟,屋子里进进出出,都是陆恒的血水。该是叫大房那边发觉了什么,才会将风声传去老侯爷那里。
可今儿在听松海的祠堂前跪着整日下来,她的思绪却愈发清明了些。既然都已惊扰到老侯爷那里去了,便也不必再遮掩着什么。她便就是犯了善妒之条,又伤了世子爷,按理侯府上是能给她休书的。如今先受了罚,若再不知悔改,老侯爷也该会替绿竹苑里做主…
日头已经斜了,祠堂的朱色围墙,被夕阳映照得像烧起了把烈火。明歌的影子被照得长长的,延伸去祠堂大门上,被拉扯得有些变了形状。朱门上映出来的,一同还有两个家丁的身影,手中的杖子已扬起了,正要落下。
明歌看着那两道高举着木杖的影子,合上了双眼咬牙等着。
杖子落下的时候,闷闷的一响,却是没疼。她却被人猛地从背后揽住了,药味儿混着墨香袭来,背后忽的湿润润地,好像渗出些什么来。是陆恒。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闷闷的一声响。
明歌回头过去的时候,正撞上那双丹凤眸中的愤愤:“你瞎认什么了?”
“……”陆恒的怀抱很凉,丝毫感觉不到温热,那人下巴上也早渗出些许胡渣,眼眶也深深凹陷了下去,憔悴。
只是须臾,背后两个家丁便已经齐齐跪了下去。“世子、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陆恒的身子一时有些瘫软在明歌身上,像直不起来。明歌只好搀扶起他一支臂膀,方见他胸口上的伤口裂开,又流了血。人却支撑着一旁的碧江起了身,与跪在地上的两人道。
“大奶奶的杖子不必再罚,你们先退下。”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由得年长些的那人道,“可是,老侯爷罚了二十杖子…”
陆恒猛地咳嗽,碧江扶着,又送了帕子来。猩红的一口血痰落在淡紫色的帕子上。碧江惊了一惊,喊了声“爷”。
陆恒将碧江攘了攘,直起来些身子,方继续与家丁道,“老侯爷那里我稍后过去解释。”
明歌腿脚发僵,不大能动。陆恒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挨了两杖子,旧伤又裂开,明歌看到他侧脸上紧咬牙根的鼓噪。
却见那两家丁从地上爬了起来,与陆恒一揖,才带着一旁守着的人退下。
陆恒微微侧眸过来,与她道,“你先回绿竹苑再说。”
青禾小跑过来扶她,明歌好不容易起了身。陆恒是顾不上她了,被碧江扶着,在前头走得很快。临要往去绿竹苑的小道,他却临时改了道儿,转去了往松柏堂去的路,又与青禾留了话道,“你先送奶奶回去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