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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跳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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夐山君所著的一册《蝉辞录》中,有序曰:“云巅离恨,苦海灌愁。掬而观之,旋如星涡。须弥纳芥,自成天地。神遁界外,人没尘中。三世轮转,日月无终。”
寥寥数言便道尽了神界与人间之距。
只是俗子凡夫皆愚昧无知,万千年来唯有一人勘破了虚妄而得道飞升。
好巧不巧,正当书闲立在灌愁海岸上深吸了一口气,将要往那渺渺碧波中跳进去时,那人便乘着白枕鹤群翩跹而来。
“哦哟,是山海府君。”
书闲若无其事地摇起破折扇,笑眯眯说道:“本仙这厢有礼了,不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
心中却不由得暗啐一句“流年不利”。
难得这会子,夜行吏正领命巡游地界,不怕被她抓个正着,偏生又来了这位同样执法严明的天.行吏之首。
“谢某见过司命星君。”
驭鹤而至的朱衣天官朝她俯首作揖,墨发倾泻之间,隐约可见其玉质姿容。但口中所言,却比他的美貌更为咄咄逼人:“星君当年说是助西海鳞族驱魔,便一举封了魔渊‘那落迦’,却不知现下要潜入灌愁海中,又是作甚呢?”
就差把“神仙不得干涉凡尘之事”这道天规拿出来当场挂横幅了。
一时间,书闲在心里摇头如摇手中扇:卿本佳人,奈何做官啊!
“惭愧惭愧。几句风言风语,竟也到了府君大人耳中,真是折煞本仙也。”这厮嘴上说得谦逊,摇扇子时却嚣张到拿下巴指着天,“话虽如此,本仙总不至于把灌愁海也给填上,就是闲来无事,打算去寻些乐子罢了。”
她三两句话便绵里藏针,将大事化小。
山海府君的两道羽玉眉微微一蹙,倒也未再盘问下去。只是长睫眨了眨,又说起另一桩事:“前不久,谢某与摩昂太子会于天门,听闻西海水君遗落了真身,而今须以离魂之术暂居阆风巅,星君可知此事?”
他每说一句,书闲手里的破折扇便慢一分。
格老子的。
嫏嬛阁可不就在阆风巅上边么,这天官头子还非得慢吞吞跟她玩哪门子的话术?
听到最后,书闲强忍着给他翻个白眼的冲动,袖起手假惺惺地笑道:“本仙与敖小西可谓是忘年之交,如此大事又岂会不知。”
话说回来,敖小西的大侄子瞧着明明比她稳健许多,恁地也这般嘴碎!
不经意抬头与那朱衣天官对视一眼之后,书闲顿时又觉着,任何人被他的皮相迷了神智,皆是情有可原——
此位绝世大美人每次问完话,便垂眸定定地望着她。
浓翘睫羽之间,那双潋滟桃花眼的眼尾垂而又挑,可谓是天然风流。似这般例行公事的询问,也被他生生看出了几分至死不渝之情深。
“那敢问星君,这与四千年前丹穴羽族少主陨灭一事,可有干系?”
啧。
好好的大美人,只可惜长了一颗不知得有几窍的玲珑心。这心眼儿跟蜂窝似的,简直多得招人烦了。
书闲从他看似情比海深的真挚眼神里迅速抽身,略带讥诮地反问道:“府君大人在凡间时好歹也算一朝名相,怎么如今在天界处理公务便无凭无据,只晓得随意猜测了呢?”
山海府君并不理会这厮的挑衅,眨了眨眼,又继续盯住她。
故此,某人脸上端的是一派乐乐陶陶,却当即在心底骂骂咧咧:诚其父之不悦也!无怪乎是能受天地之封的小妖孽,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破事儿,竟也能被他猜到。这般精锐机敏,还做什么神仙,回凡间继续当丞相得了!
但此刻,书闲也只好佯装淡定,挥了挥扇子:“府君大人既然不答,便请让路,莫要挡着本仙跳海。”
山海府君微微一愣,终于拂袖遣散了身后那成千上万只在灌愁海上巡游飞舞的白枕鹤,不再对她加以阻拦。
在那双顾盼多情的眼眸注视之下,书闲笑脸朝天,大摇大摆地往前一迈步——
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坠进了碧绿海水之中,高过十尺的浪头朝着立在岸边的朱衣美人兜头盖下。
相传这方灌愁海,乃是众生之泪汇聚而成,其水苦涩无比,因称“苦海”。
某人故意掀起的这阵波浪如骤雨瓢泼,而山海府君不闪不避,被淋了一身苦涩海水也依旧神色淡然。
他袖间蓦地探出一撮白毛与小红脸:“公子,您为何不躲开?”
“此人生来便执掌天书,又主万物命格。区区仙者之阶,却向来在天地二界横行惯了。”山海府君掐诀使周身海水尽去,随后抚了抚那只白枕鹤的头顶,面上笑意轻缓,“云冢你且稍安勿躁,若要解救容师弟,便还须继续留意这位司命星君的行踪。”
“这厮瞧着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换作寻常神仙,只怕要对其敬而远之。”虽是乍然相见,也足以让云冢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却是未必,听闻七千年前双双飞升的白氏仙侣,便是受其点化。”他也曾与那白溪客有过一面之缘,至于其妻,似乎只记得一角红裙隐于白衣书生背后,连带着惹恼了她夫君的几句娇俏笑语。
回过神后,天.行吏之首抬手招来鹤群,心中已自有一番盘算:“丹穴少主因雷劫而陨灭,西海则是雷神震尊的埋骨之地。此中关联,必然暗合古时八荒混战及天地浩劫的真相,我等且耐心探寻罢。”
却说书闲那厮趾高气昂地跳进灌愁海之后,虽为泄愤,将岸上的朱衣天官给溅出个凄风苦雨,她自己却也结结实实呛了一大口海水,当即整个仙都被苦到生无可恋:“格老子的!伽蓝当初没点燃三千世界去涅槃她的凤凰爹娘,莫不是教这海水给苦怕了?”
乍然睁眼,又一片波光幽绿。
“……本座求望木一枝,将植于天东归墟。待到亭亭如盖时,能见嫏嬛归来,情愿以百身赎兮。”
不知是何人在立誓,听着倒比这灌愁海水更为冷涩。
书闲正要凝神细听,此人却又没了下文。不免疑心是那位山海府君又来诈她。
“胆敢在本仙跟前装神弄鬼,怕是没遭过人间疾苦,忧心自个儿命太好了不成?”
骂了没几句,便已吐出无数个泡泡。可见唇枪舌剑再怎么锋利,入了水也很不好施展,书闲一时又气得冒烟。
只好默念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直直向下潜游。
海底渐而无光,书闲自沉于空寂深远之处,无端想起了她那便宜“恩师”从前说过的一句话:“情烈若酒能醉人,情深若海自可溺杀人”。
这很不对。
“小吉子非但是个老光棍,还是个胸无点墨的老光棍,他嘴里又怎会蹦出如此酸不拉叽的调调捏?”书闲兀自腹诽着,试图给这波胡思乱想按上个合理名头。
“想来本仙年事已高,忆及过往,思绪也不甚清晰了。”
忽而晦暗如幻之间,有微红烟尘腾起。
“红尘十万丈,沉海三千界。若非梦残山,冥冥不可见。”
落地时,书闲念了首诗。
此乃一首题画诗,相传是前朝名相谢赩所作。
她念完之后,只眨了下眼,一张芝麻大饼脸忽然出现——
“客人着实好眼力啊!这幅《残山沉海图》乃是瑰堂先生的真迹,更是小人家中祖传的镇店之宝,今日能得您的赏识,可谓缘分不浅呐。”
城上艳阳当空,无半丝云彩,可见是个能将万物烤到三成熟的好天气。
书闲举扇挡住毒辣日光,将面前这个字画摊子来回打量了一番,恹恹问道:“永朝末年殉国的那个谢轻朱?”
“嘘,客人切莫声张。”芝麻大饼脸立刻把手里的画卷稍稍掩住,神情格外谨慎,“谢相生前画作皆已烧毁,仅余此孤品,盖因其中暗藏复国玄机,据说……得此画者,便可得天下!”
“天下?”某人挑了挑眉。
芝麻大饼脸压低声音:“只须白银三两。”
“‘天下’之大,竟只值白银三两?如此廉价。”书闲淡哂。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似您这般气度不凡,必定……”
摊主还待再说,却被对方一扇子点在印堂处,整个人定在原地。
“本仙掐指一算,丰朝恰逢帝星之炽,尚有一百七十三载的气运。你这生意,怕是很不好做呢。”
话说完了,那一袭青衫也倏地隐没在强光之中。
可怜那摊主,大白天的见着人原地消失,更足足有半个时辰动弹不得。莫说做生意了,早早被家里人拖回去灌符水。
本以为中了邪,谁曾想,是碰到了一位活神仙。
说来也合该他受这番磋磨。
卖几幅前朝伪作,夸大其词也就罢了,偏生诓到了这么个脾性乖戾的司命星君头上。
“一入凡尘就又撞上那劳什子府君飞升前作的妖,真是好不晦气。”
放在平时,书闲倒也懒得与一凡人计较,但她今日已先被那位山海府君耗尽了耐心,那芝麻大饼脸还没个眼力见儿,非得凑上去送人头,不整治一番,他哪里晓得世间险恶?
隐了身形,溜达到城南桃花巷,隐约闻得一阵酒香。
书闲忍不住耸了耸鼻子。
确认过味道,七千年前她曾在城郊梨花竹林的冷雨之中嗅到。那坛佳酿也正是被她拿去当作供品,最后便宜了某坨佛手橘。
“小动物们,本仙来也!”
青天白日之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巷口蓦地冒出条瘦仃仃的身影。
走了没两步,头上的发髻与小玉冠便歪歪扭扭,随时要散坠下去。
偏又裹了件青领白袍,袖长裾短,活似一枚养分不足的青缨白萝卜。
这厮大咧咧将手中破折扇往颈后一戳,化作竹竿挑着的字幅,上书四字:“天.衣有缝”。
熟门熟路地扮作算命先生之后,书闲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须,自我感觉颇为良好。
便迈步走到巷口那间酒坊门前,以最适当的力度……踢了两下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