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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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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卫国东、南临海,西、北隔着漫长的国境线与诸国接壤,几乎所有这些邻国的地理条件都很恶劣,不是严寒雪原就是干旱沙漠,不是陡峭山地就是无边戈壁,但是在逆境中生存下来的族群狼性十足,对富饶的卫国全都虎视眈眈,所以每年边军的军费要占据卫国财政收入的绝大部分,保护边关宁定也是卫国国策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之一。
这样一条国策也就造成了卫国国政的一项弊端,就是军务庞杂,分驻在国境线从北到西八座重镇的八位节度使手中的权利太重,八节控制的兵力远远超过国内禁军的数量,俨然有了尾大不掉、外重内轻之势。八节手中的八支边军里,只有军力最强的西北、安北、河源三军由元杰牢牢把控,另外五支边军中派系结构错综复杂,元恺即位十五年,仍然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每有战事总觉掣肘。
细究起来,十五年前武安兵变与卫国的边军也不无干系,洛川王元钊的叛军及北胡军队之所以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横扫了大半个卫国,据说原因之一就是当年京城有汹汹流言传到边军,皇帝意图革新军政裁撤臃兵,这才使得边军迟疑,未能及时驰援,从而引发后头的一系列恶果。
这个原因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事实,但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只能存到心底里。国本不可动摇,边军不能生乱,作为年轻的皇帝与安亲王,年轻是他们目前唯一的资本,唯今之计,只能暗中扶持边军中的年轻将领,慢慢蚕食老派将领们的权利。十年之前谁是我,十年之后我是谁,元恺与元杰有几十年时间来消耗,只要国力继续强盛,只要边关没有大的动荡发生,和平安稳地取得所有边军的控制权才是最好的办法。
皇帝为安亲王赐婚的旨意一下,朝中立刻有臣子们跟进,建议来个好事成双或好事成三,既然皇帝后宫的大门死活不肯打开一条缝,那么让安亲王迎娶正妃的同时再娶回来一到两名侧妃也不错,节度使们家里适龄的小姐们一大堆,安亲王可以随便挑拣,环肥燕瘦,都随您的心意。及至到了潘府小姐失踪,群臣们才不得不闭上嘴,谁也不敢当着此刻怒意喷礴的安亲王提起侧妃的事。
一个月时间匆匆而过,到了皇上亲自择选的安亲王成婚之日,准王妃还是不见踪影。还有半个月就是万众同欢的除夕,元恺看着站在面前的二弟元杰,眉头微皱:“可以再缓一缓,等过了年再说吧,你现在这样北上,我于心不忍。”
一个月时间元杰瘦了,眉心的竖纹明显了许多,但是脸上的微笑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元气:“今年西北境连绵大雪,北胡等国势必蠢蠢欲动,臣弟不过去盯着实在不放心。府里的私事与军国大事相比孰轻孰重臣弟省得,过不过年的,臣弟从来就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到西北军里去还能躲些清静,只是皇兄今年要独自面对催婚的折子了,还望皇兄保重。”
元杰在这里说笑,元恺却笑不出来:“也罢,你过去坐镇,等开了春就回来。京城这里所有的事都有朕,无论如何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多少年来的惯例都是这样,冬天越是寒冷、冰雪灾越严重,西北诸邻国来卫国袭扰的频率越高。兄弟二人议定了政事就此相辞,第二天一早,元杰率侍卫轻装简行离开京城遽阳,向西北边陲重镇灵州赶去,那里是距离北胡国最近的一处节度使驻地,每有战火,必从灵州开始燃起。
从京城出发,沿着苍落江一路向西北方走了七天。苍落江在卫国西边境内拐了一道几字形的大弯,欲以最短的直线距离行进,必须先渡江,横跨过河套平原后再渡一次江,灵州城就在那一端的苍落江边。
安亲王出行鬼神辟易,数十匹战马跑出了千军的阵势,抵达苍落江边一个叫扬波渡的渡口时,提前出发的随从们已经备好了渡江用的船只,只等王爷大队一到,立刻登船。四十余匹战马分剩两船,在渐渐西沉的日光映照下解开缆绳向对岸航去。苍落江这一段江水平缓但江面极宽,大船过江走不了直线,只能一边顺水而下,一边向对岸靠,视船只大小重量不同,上船点与下船点有时候能相距数里。
骑了一整天的马,元杰站在船头迎向江风,国事家事都纷乱不堪,他既忧心于北地边境的安危,又在牵挂生死不知的小四。再怎么样的钢铁意志,挫磨了整整一个月,也觉得累了。元杰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视线落在了一只扑扑跌跌掠过江面的白色渡鸦身上,他微眯起眼睛转过身,目光跟着渡鸦,看着它飞在江中时似乎已经力竭,勉强拍打了几下翅膀,匆匆落在远处一艘也在过江的小船帆顶上,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振起翅膀,飞回对岸的栖巢。
元琅眼瞅着一只险些一头栽进苍落江里的白色水鸟,死命扒拉翅膀落在她与小向搭乘的船只帆顶上,拎起来的心慢慢落回原处,指着那只白色水鸟问向远:“这是只什么鸟?我还以为它要落水了,还好有我们的船给它休息喘一口气。”
向远顺着元琅手指的方向看一看,鸟儿已经飞走,他只看见了远处有两艘大船正在过江,一艘接一艘东渡的船队中,这两艘和他们同样西上的大船格外醒目。船上有人有马,看不清路数,大概是个带着大批扈从的商队,西北边地并不十分太平,在那里不管做什么都必须要能先保护好自己。合起舷窗,向远把元琅身上厚实的披风拉拉严实:“安稳坐着,回头又要说晕船。”
静太妃说过要让元琅过好日子,向远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他不舍得让元琅吃一丁点儿苦,一路上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他极尽可能地把元琅的舒适度提到最高。宁王爷嫌马车又颠又闷,骑马尊臀扛不住,思来想去只能搭船逆水而上人最舒坦,一直行到扬波渡,过江再改乘马车。
奈何元琅是只没坐过船的纯旱鸭子,在离宫时里就连宫女们采莲采荷的小木盆都没下去过,这回一上船先来个下马威,晕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元琅自然不知道,有潘褒潘大人相助,她与向远这回西行手持的路引上,身份是谷下潘氏的旁支亲族,西去查看家族商务。元琅当了十五年王爷,改回男装比穿女装还要自然合适。就这样一路走到扬波渡,一丁点儿小磕绊都没有打过。
元杰乘的船只速度快,登岸后立刻西行,跑出去好几里地了元琅和向远的船才靠岸。河套平原千里平畴,四十余匹战马齐奔时扬起的征尘,隔着很远的距离被晚霞映成金红色,元琅扶着向远站在岸边,远远望着那团灼烈的颜色,心中某处微微一动,弄不清这是怎么了,竟然有些移不开视线。
天色已经昏黑,向远便带着元琅投宿,休息一晚明天再继续走。将近年关,按理说这个时候不管是住店还是渡江的人都应该不多才对,可今年例外,扬波渡上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排队东渡苍落江的车马人络绎不绝。好在向远囊中阔绰,在当地最好的客栈住进最好的客房,又点了一桌最精美的餐食,与元琅坐在雅间里安静地吃饭。
客栈一楼的大堂里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坐在这儿的人个个忧心忡忡,听着周围人们的谈论声,向远这才知道,今年一入冬,北胡国内的雪就没怎么停过,大批牲畜冻死,民众流离失所,为了活命纷纷向南部聚集,眼下从灵州到中卫一带四百余里长的边境线上到处都是北胡的乱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颗火星子闪一闪,这些乱民就会象炸开的爆竹一样冲破卫国的边境线。卫国这一带大小城镇里但凡有个去处的人都离开了,这个时候几乎就没几个人还敢往西北去。
元琅听了这话有点慌,向远握住她的手:“兰州距灵州有千里之遥,距中卫也有六百余里,北胡乱民不会祸乱到那里。况且西北地越是乱,咱们才越是能乱中求存,别怕。”
元琅反握住向远的手:“有你在我就不怕。”
扬波渡这种地方,最好的客栈也好不到哪儿去,吃完饭从大堂走回最好的上房,中间要途经一个面积很大的空场。空场一边是整排马厩,另一边是整齐排列的大小马车,中间留出一条道儿,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隔了老远,才一出大堂的门,几声凄厉的哭号声就吓得元琅停住了脚步,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抓紧向远的胳臂向哭号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空场一侧的马厩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大堆人,乌泱乌泱地簇拥在那里。走近了看时,这一大堆人绝大部分都是些蓬头垢面的女人,或站或坐或卧着,手上颈上都缠着重重的镣铐,不时有一个两个三个男人挤进女人堆里,扒开乱发挑拣面容姣好的,解开镣铐就往马厩后头拖。前面的女人一片泣声,马厩后头传出来的动静令人不忍卒闻,那些笑叫哭骂象鞭子一样打在元琅身上,让她情不自禁迈开脚步向前跑,想要躲离这片绝望的境地。
向远面上隐有怒意,揽紧元琅把她挡在怀里,咬着牙只能疾步离开。冲回小院里的上房,合紧房门,仍然不能完全隔阻那些女人惨厉的叫声。元琅听不懂那些女人们哭骂时说的话,她神情紧张地仰起脸看着向远:“那些人在做什么?”
要怎么对她说呢?这种事对元琅来说,是春宫画上头令人好奇的玩艺,到现在为止她所有关于男女之情的感触就是和小向的摸摸蹭蹭,是小甜蜜小美好,是让人羞涩又忍不住期待的小心思。她怎么能理解有关于此还有很多残忍很多无耻很多血腥的行径,属于她的世界已经太过艰险,再往里头多添一笔暗色也让人于心不忍。
不给元琅任何阻止的机会,向远直接上来就解开她的衣服把她塞进炕上暖和的被窝里,和衣隔着被子搂紧她:“不关你的事,快睡觉,明天就要换乘马车了,还得再吃几天的苦才能到兰州。不许说一句话,闭眼睡觉!”
这些天已经习惯在小向的怀里睡觉了,元琅翻了几个身,左扭扭右扭扭,找个最舒服的姿势乖乖地合起双眼,没过多一会儿就安稳地打起了小呼。
屋外风声渐紧,紧闭的窗上有什么东西打得沙沙轻响,应该是开始下雪了。雪一下,室外更加寒冷,时漏渐滴,马厩边女人们的哀哭与惨叫也渐渐平息,如果元琅还醒着,应该已经是天地一片岑寂了。
可向远的耳力非凡,他能听见许多细微的、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闭起眼睛,他还能听到那些女人们不时隐忍的低泣与病痛的呻吟。
有元琅在身边,他应该对一切都熟视无睹才对,此时此地惹出的任何风波,都有可能败露行迹,引来京城里致命的追捕。但是那些低泣声犹如刺骨钢针,一下又一下地扎穿向远的皮肤。这些女人的语言元琅听不懂,可对向远来说,是那么地熟悉亲切,他最后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把他搂在怀里,就是用这种语言在他耳边低泣。
元琅已经睡得很沉,向远轻轻地把手臂从她颈下抽出来,翻身下床穿好鞋子走到门边,回头再看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影,推门走了出去。
天太冷,女人们还在露天,看守她们的那些粗野汉子纷纷躲进温暖的室内,有些人还余兴不止地带回去几个女人,只余下两人还在室外看守。向远以布掩面再戴上一顶毡帽压低帽沿,毫无声息地杀死了守卫的两人,女人们腕上颈上的镣铐在他手底下直若无物。这些女人们的生命力极顽强,一旦有了生机便纷纷向院外逃离,有胆子大的还去那两个死了的守卫手里拾起挎刀,掩护大家一起逃。
向远手里有取火物,隐回暗处一连点起数团火苗,很快从马厩开始,烈火烧着了草料与棚顶,马匹在火中奔嘶,冲出去把火头带得到处都是。马厩对面的车队烧了起来,车队边那伙粗野汉子住的厢房也烧了起来,西北地干燥的气候让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极其易燃,扬波渡中最好的一间客栈很快就烧得救不成了。
元琅和向远住的上房在后头院中,和前院没有屋舍相连,向远放完了火还有足够的时间赶回上房。奔行一段他脚步顿住,抬头看见元琅披着披风趿着鞋,漫天大雪中站在院门处,正在向他看。
向远身后是一片火海,火光里头人影子马影子乱成一片,天上的雪还没落地就被蒸干,火光上方是一团溶溶的烟气,让人觉得天地都在沸腾。有一个人追着向远也停在了院门处,向远转过身和元琅一起看过去,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手执钢刀,正双目如火地看着他。这女人衣不蔽体,胸腹大半都露在外头,却顾不上掩一掩衣襟,只是定定地看着向远,然后又看向元琅。
向远低叹一声,压低声音对这女人说道:“快逃命去吧,往北走,就是死也不要再被人擒住。”
向远用的语言,就是这些女人们说的语言。这女人一听顿时惊住,脸上的怒意瞬间变成喜意,向远立刻后撤一步缓缓摇头,女人明白过来,坚定地向着他一点头,转身就要跑走。元琅赶紧哎哎地喊了一嗓子,等这女人停下脚步时,她迟疑着走过去,有些胆怯地解开披风,帮这女人搭在肩上,再系紧系带。
这女人脸上满是泥污血渍,一双眼睛却很清亮,露出蛮野顽强的目光,她死死盯住元琅看了一小会儿,转过身扬起脏成了帖片儿一般的长发,在火光中追上同伴,一起向外冲去。这女人转身时,元琅看见了她右边耳垂上三只闪闪的银环,每只银环下头还坠着一颗绿豆大小的绿松石,行动起来摇摇晃晃,在火光中犹显碧绿。
客栈烧了,不便久留,还好向远事先雇的车马停在车马行,没有拉到客栈来存放。趁着夜收拾好行装,客栈里头也没人管结不结账了,敲开车马行的门说清楚来意,多付了一倍的价钱让马夫连夜出发。反正扬波渡这样小的集镇也没有城墙阻拦,镇上一点可怜的武装力量都在客栈救火,马夫冒雪赶着马,带着两名年轻的男客人离开扬波渡,向着河套平原的另一端驶去。
车厢里,元琅偎靠在向远怀中久久地静坐着,马蹄得得轮毂震震,她轻声说道:“你对那女人说的,是哪儿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