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狼藉 ...
-
我们去看望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她当时斜躺在铁架床上,形容枯槁,脸色黄白,脖子上有许多肿块,呼吸得很吃力。我以为她久病缠身,威廉斯告诉我这是斑疹伤寒的典型症状,不让我们靠得太近。
我只在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功夫,就回到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伊莎贝拉似乎冷静了很多,正扶着门框与威廉斯交谈着什么。她声音不大,身体因为仍有些激动的情绪而颤动。
我见威廉斯从门前让开,让伊莎贝拉进了病房。不多时,她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不知是新是旧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斯莱克医生有些忧虑,终于还是跟了过来,他跟伊莎贝拉说了一会儿话,大多与她姑妈的病情有关,还提到了后事与埋葬地。最后,他把我们三个送到了医院沿街的入口。
我们跟随伊莎贝拉来到了布伦特福德,这里有家费用很高的精神病院,由加德纳·希尔医生经营。而不幸的是,在我的时代,精神病院已经成为了“无需经由诉讼程序即可轻松摆脱令人生厌的另一半”的“文明标识”。
把彼方打上精神病的烙印,从而“片叶不沾衣”地脱离现有婚姻的行径当然可恨,开具精神异常证明的精神科医生也可谓是安乐版的“人道泯灭”最善始善终的诠释了。
据我了解,英国医生这一群体集千奇百怪的矛盾和过于复杂的要素于一体,以至轻而易举地就能构成一幅英国全景图。他们的身上同时表现出傲慢虚荣、贪财好色、研桑心计和悲天悯人。严谨的治学之道与别有用心的图财害命可以毫不冲突地印刻在一个灵魂上。品德高尚不代表着医术高明。好心办坏事式的害人性命固然能唤醒庸医的良心,却又不敌麻木不仁的自尊。道德败坏的唯利是图者也不得不为几个金币救死扶伤。
这个群体的内部总是硝烟四起,有良知的医生最痛恨的不是政府,而是同行,或者认为这两个词语的性质也没什么两样。生性敏感的英国人一旦身患疾病,宁可去指望上帝。剩下那部分与其说是指望医生,不如说是实在没有祷告的力气,只好期盼这群拿着合法杀人执照的刽子手最后发发善心,替代他们去向上帝告罪。
我对医生这个行业并没有额外的偏见。我相信这一团体(尤其是精神科医生)虽不乏臭名昭著的拉德克利夫之流,也一定存在千千万万为那些真正需要医治的群体奔走呼号的好人。我认识的这两位不输阿维森纳的良医,就是最好的佐证。
我之所以有如此文不对题的感叹,而且认为这是有必要的,是因为这跟接下来发生的事不无关系。同时我也深刻认识到,哪怕是拥有好生之德特性,能与耶稣基督比肩的医生,在那张写满无私与好学的面容之下,仍有酝酿邪恶的可能。忠厚善良之辈的愤怒,往往比杀人越货的恶棍来得更为可怕。
呆在刚才赶路的车厢中,完全是一场煎熬。威廉斯照例缄默不语,可伊莎贝拉不是哭丧着脸就是把头埋进臂弯里。而我是个闲不住的性格,事情还处在一团迷云中,但谁都不愿意贡献实情,这简直比要我的命还残忍。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我总算是看见了点生活的希望。
希尔夫妇当时不在病院,看门人见到我们,立刻站了起来。我向她介绍我与阿盖尔医生的身份,她的神色变得更加狐疑。当伊莎贝拉慢吞吞地出现在我们两个的身后,误会似乎解开了。看门人主动搭起了话,“来做什么?”
伊莎贝拉面色有些讪讪,“这位是,伍德勋爵的公子。”
“哦!”看门人故意制造了一声惊叹,可看我们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位是阿盖尔医生。”
“威廉斯·阿盖尔。”威廉斯脱帽示意,他连见我的时候都没脱过礼帽。
看门人上上下下把他看了好一会儿,不发一言。
“能行个方便吗?”威廉斯问她。
这个坐在扶手椅上也板直腰杆的老妇人,滴溜着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她把伊莎贝拉望了望,侧身让开一条道。
伊莎贝拉率先走了进去,威廉斯其次,我在最后。可等到威廉斯准备迈上台阶时,看门人像鬼魂一样冒了出来,挡在他面前。
“你不能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显,这是希尔先生的私人宅邸,谢绝外人拜访。”
真是千钧一发,我像是能感知到危险,无故躲了一下。恰好威廉斯突然把手杖夹在腋下,险些在我下巴上开个洞。
“是的,这位先生是家属,”伊莎贝拉一把将她拉住。威廉斯尽管个头不高,也能俯视这两个女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直到小个子老妇人的铁面裂开一道缝,她的肩膀也毫无征兆地抽动了几下。随后她为威廉斯让开路。
威廉斯点了点头,绕开她们两个,转瞬间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见此情状,连忙追了上去,那老太婆好死不死地攫住我的肩膀。
“先生,你未必是家属了吧。”
我使了下劲,竟然没能挣开,而恰逢此时,通往二楼的楼道里竟然传来了年轻女人的尖叫。我注意到伊莎贝拉发白的脸色,我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了。
我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丢了出去。肩膀上的力道消失了,我一边往楼上跑,一边不忘回头对那看门人喊道:“现在总不能不是了吧!”
“布伦特福德病院永远为您这样的绅士服务!您明白吗?仅限于绅士!”她毫不客气地喊了回来。
我哪还有与她争辩的闲情。火急火燎地寻找威廉斯的身影,到走廊尽头的病房时,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里面又传来瓷器破碎的响动。
我闯进房门一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下巴几乎要掉到地毯上。
主角是威廉斯和一对青年男女。那个女人,我很难形容,她的脸庞叫一头秀发盖住,身上只披着一件威廉斯脱下来的大衣。她蜷缩在帕拉第奥式桃木床的一角,那头卷曲的发像液体黄金一直淌到了床铺。
另外一个男人跌在床边的地上,他脚边是一只摔得粉碎的釉瓷盘。他鼻头红肿,一只鼻孔在流血,他正用手刮来蹭去,却怎么也止不住。和衣冠楚楚的威廉斯相比,他像个尊严扫地的丑角,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人提供笑料。让我最为绝倒的是,这个做着万人唾弃的不齿之事的男人,还尤为英俊,他身材也很高大,纵使姿势狼狈,肩膀的线条依然流露出文艺复兴式的优美。何况,我认识他。
诸位观众,我知道怀有这种想法非常不道德。尤其两边都是我的朋友。可我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穷尽了古希腊的真理,才不叫自己发笑出声。可只要你不属于一板一眼的无趣之人,你肯定也会和我陷入同样的困境——在这场下-流版的包法利夫人面前,这实在由不得你。
首先,为爱情发狂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威廉斯的形象。任何有一个理智的人热切喜爱“仲夏夜之梦”之类爱情游戏都不太合时宜。跨入爱河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智者的爱也必须是理性的,就像医生的手术刀必须不带任何政治立场那样,这是大家长久以来默默遵循的规则。
我的另外一位朋友,史密斯子爵艾尔弗雷德·肯特,作为皇家学会和地质学会的考古专家,早年就刊登过《关于地质学类上的历史分期问题》与《巨石阵考察》两篇垂名青史的巨作,更毋庸说他是我选择地质专业的契机。也多亏了法国人接连把他的两位父辈一炮送上西天,否则他大概也不会年纪轻轻就高高兴兴地做上爵爷。
如果两个受过教育、风度翩翩的理性之人为了一个女人撕破脸面,大打出手,像荒野的狮子那样撕咬在一起,那整件事情就不可控制地滑往了风趣横生的境地。
眼下愈演愈烈的家庭喜事,其幽默性几近到恐怖的程度。我正强忍笑意——光是做到这点就已十分辛苦——想要说些安慰双方的话好让他们自愿草草了事。可威廉斯似乎注意到了床头圆桌上闪着寒光的餐刀,盘子里甚至还有半块即将融化的黄油。他三并两步走了过去,毫无犹豫地握住刀柄。这下我的瞌睡终于醒了,我慌乱地想要把他喊住。
可还不待我眨眼,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刀刃贴着子爵的颧骨,扎进了他身后的墙纸,发出雷鸣般的可怖巨响。子爵瞪着他那双蓝眼睛,一动也没动,鼻血又从另外一个孔里稀稀拉拉地落到他雪白的衬衣上,我从来没见过一位子爵蒙受如此屈辱。我一想到今日的所见所闻恐怕要引起全伦敦记者的嫉恨,又没良心地开始觉得一切都充满了乐趣。尽管如此,我还是走了过去,安抚他的后背,看看他能不能站起来。除非威廉斯再得理不饶人地把叉子丢过来正中子爵的心窝,那么他今天姑且保住了性命。
这时候,伊莎贝拉也赶了过来,同我一起查看子爵的情况。他简直像一头惊恐的野鹿,叫猎-枪吓丢了魂。
“噢,是你,伊莎贝拉……”
艾尔弗雷德仿佛见到死去的亲人那样高兴。
“可怜的老爷,看看你现在这样子。”
伊莎贝拉如丧考妣地落起泪来。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亲切问候,在房间的一角奇异得形成了一个温馨圈。
我总算是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伊莎贝拉了。她是子爵府邸上的厨娘。一到留宿的时候,子爵总是叫她做米饭布丁给客人吃。以至于我一度把那里当作“安乐窝”。
我偏头看向威廉斯,他正要把那个女人抱起来,可突然间,奇怪的迟疑打断了他的动作。这时的威廉斯,仿佛被魔鬼附身般的古怪。他脸色僵硬,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诡谲动作。譬如他捏住她的下巴,使劲拍了拍她的脸颊,左右各两下,好像在集市上随意地挑拣水果。之后他嘴里喃喃着诡异的词句。
“这不正常。我完全搞错了,我搞错了吗?”
说着,他凑到她身上去,拉住那杆白如面团的胳膊,翻来覆去地检查。我不是有意窥视,可威廉斯实在没有把她当作人的意思。我太好奇了。
“不是在这里。”
他又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就把她丢开到一旁。金发的女人如同一具软绵绵的尸体,从床沿滑下去,滚落在地。
我对这个场面感到害怕,我不希望某一天再见我的朋友时,是在监狱里。
威廉斯直勾勾地盯着我,叫我心里犯怵。我站起身来,顺着他刚才的动作望去,看到那个女人的相貌,不由吃了一惊。画框里的那名女子,像倒伏的水仙花一样贴在威廉斯的脚边。威廉斯从她身下抽开脚,正作势要走。我搞不懂他究竟意欲何为,好像他体内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正在打斗,名为“冷漠”的那一个此时显然占尽上风。我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威廉斯。
“阿盖尔夫人?”
这句话好像唤回他的理智,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转身把阿斯塔西亚抱起。
我拿起圆桌上的餐布,胡乱地替子爵抹了抹鼻子,又丢给了伊莎贝拉。威廉斯已经走得不见踪影。我也就顾不得许多,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等我跑到楼下,我发觉我的马车不见了。气急败坏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马丁·布莱特,我那名随叫随到的敬业车夫,我此前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吃里扒外的伊阿古,我恨不得诅咒他连人带车一起开进泰晤士河里去。
好在我及时拦到了一辆出租马车,我二话不说跳到了车顶。
“看到前面那辆四轮箱式马车了吗?金头发车夫的那个,追上去,跟它走。”
“你好,先生。”
车夫一脸讪笑地望着我,连缰绳都没提起来。
我气得要命,又马上掏了掏口袋,可里面是空空的。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在钱上面认栽,我把我那块怀表交到他手里。
“我只收现金,先生。”
“可它值二十镑!”
车夫无所谓地耸耸肩。
“在我典当它的时候,他们会说我是个小偷,然后把我逮起来交给警察。”
“你看着,我只是个出门没带够钱的可怜丈夫,就在刚才我见到那个奸夫正和我的妻子不成体统地登上了那辆马车。”我说得肝肠寸断又气愤不已,几乎流下眼泪。
他把怀表交还到我手上,我只好绝望地跳下车子。
“你坐进车厢里吧,先生。”
这一句话胜过天降福音,谁说需要情感共鸣才能引出善良一面的人不是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