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梧栖九》不谙

7、第七章 焚骨

　　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我的父母，许是也是将为人母的情感诱发的，我自出生起就极少见到他们，偶尔见面也极为短暂，我甚至都不能清晰的想起母亲的很多细节，她没有牵过我的手，没有抚摸过我的头，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仍旧活在某个地方。躺在蓬莱后山的时候，回忆起我所经历的人和事中与孩子有关的就是夙玉和落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这种能力，这个问题近来困扰着我。
　　“殿下，您在想什么？”
　　“想想仙途这么长怎么安排我的时间”
　　“……您可以想想今天中午您想吃什么”
　　“三爷叫你来问的？”
　　“是的”
　　阑珊站在一旁，阑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笔准备记录。
　　“你认为比起你们族群居住的地方，这里怎么样？”
　　“族居自然比不上这里”
　　“算了，就吃昨天那个吧”
　　阑珊一时没明白这个算了是对他的回答而言，还是对中午吃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

　　阑珊刚走不久，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我醒来，已经身处卧房了，三爷坐在不远处手执书卷。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就是容易犯困”
　　三爷放下书，坐到床边。
　　“从寺里回来已经一月有余，想着问你，怕不怕？”
　　“我说不怕你信吗？”
　　“信”
　　“你喜欢他吗？”
　　我一直想问三爷是出于那种感情和我在一起，因为对于他母亲的羽化被伤及的我的愧疚，还是真的处于喜欢。若是愧疚也大可不必，就像空禅所说的机缘一样，碰巧在我身边，碰巧是我，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而已。若是喜欢，三爷的喜欢也无迹可寻，近段时间坐下来就会想过去的很多事情，越想越发觉得迷惘。
　　三爷静静的看着我，眼里少有的温柔“这是我们的孩子，当然喜欢”
　　“我五百岁的时候遇到冥王和夙玉就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促使迫切的想要离开蓬莱，去往人间的时候因为经验尚浅，饿了几天肚子，但是也没想过要回来。后来遇见的云深的父母，那时候云深年纪尚小，将养在族中，因为受过云深父母的一饭之恩，两人死前把云深托付给我，我那时也没想过把他带回蓬莱，于是就在浮屠山待了两百多年，就为了不回蓬莱。那时候我想，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在青鸟一族中挑选妻子，是不是那天就有人来通知我回蓬莱参加你的婚礼。三梧，我是喜欢你，并不是把你看作是抚养我长大的兄长，你若是出于愧疚，则不必，真的”
　　三爷卸去衣冠，躺倒我旁边，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撷取我的一缕头发把玩“我知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当年我偷偷带你去菩提寺的时候有些担心凤王也就是你父亲，抓到我之后把你又带回去。好在你体内的神力似乎对我没多大作用，凤王找来的时候就没把我们带回去，顺带把你交给了我。那时候我刚涅槃不久，你也沉睡了近三百年，空禅一名弟子因为好奇被你壳外的红莲业火灼了手臂，顺带的也把你碰落在地上，导致裂纹越来越大，甚至可以看到壳里面的景象，为此，当年你母亲站在菩提寺门口和空禅吵了三天三夜，空禅最后决定帮你破壳，帮你算算你今后的命数，好在结果都不坏。你出生的时候，寺内的佛像金身闪现佛光，空禅识你与佛有缘，佛性慧根兼具，想要收你做门下弟子，并会助你涅槃。我当时想着若是你遁入空门，将来定不愿还俗，便也不会和我成婚，就拒绝了空禅。后来带你回蓬莱，你很好养，很听话，你的性格真的如同空禅说的那样，什么都看得明白，你不会刻意的去寻求答案，不刻意的去分辨对错，那种佛性一日日展现出来，我时常怀疑我当年是不是不应该把你从菩提寺带回来。直到，你和青鸢第一次去人间，你当时表现出来的好奇促使我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青鸢和重明的事被发现时，我才去把你带回来，后来你也没再去人间。之后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当年你从冥王那儿出来之后直接去了人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做，派人去寻，等知道你在那儿之后就没管，至于你饿了几天的那段时间，我派去的人回来说你过得还不错，所以确实不知道有这回事”
　　听空禅把当年菩提寺里的事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事，虽有质疑，但也没问，如今听三爷说起来大抵知道空禅为什么要简略之前的事，估计是反应过来答应了这件事吃了亏。当年母亲去过菩提寺，可能闹得有些凶，空禅招架不住败下阵来才答应了帮我。
　　“别是我一破壳你就盯上我了”
　　“可以这么说没错”
　　“饿了，想吃东西”
　　三爷沉吟了一会儿“吃之前给你说一件事，估计这几天你就会化成原形，你生出来的是蛋，可不是孩子。近段时间你可能会化成原形，直到生下来你都只能以原形示人，这是强制的”
　　“我突然不想吃了”
　　“胖一点挺好的，我又不嫌你胖”
　　“我要你嫌吗？我化成原形走不了路，腿短翅膀还短，加上肚子里还有一坨，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度日了”
　　“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我困了，想休息”
　　“先吃饭”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看到眼前的巨脸时，虽然有之前三爷的提醒，还是小小的忧伤了一下。此刻也能清晰感受到肚子里的那一坨，本来就圆润，现在只剩下圆了，我低头都看不见我的脚，只有那下垂的小肚子。我不禁又要从涅槃那会儿……哦不，从出生那会儿开始感叹，鸟生如戏啊，鸟生如戏。
　　鉴于肚子变大，走不了路，整天只能靠着三爷生存，那滋味，别提多惬意。随时随地就睡过去，醒来有饭，闭眼有衾，真的算是我出生以来的巅峰时刻了。就是行动不太方便，好在我也不是那种好动的性子，成日里不是在正殿边吃边看三爷批文，就是在后山边看三爷练功边纳凉。
　　日子又过了一个月，肚子又大了一圈，我甚至怀疑这个蛋的体积已经超出了我的提醒，开始变得忧郁，这种忧郁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冥王带着夙玉来了，几个月不见夙玉的神识倒是清明了些，不像初次见面那么……欢脱，至少看见我的时候小小的震惊了一把，她眼里的的震惊深深伤害了我，我仔细一想，怕是她在嫌弃我胖，于是我费力的飞到三爷肩上，顺势缩到他怀里，自闭了。
　　三爷把我捞出来，夙玉看到我又躲到冥王身后，小心的探头看着我。我瞪了冥王一眼，三爷把我放到桌上，夙玉小心的走过来，起先用手戳了一下我的背，看我没反应又接着戳了一下，我忍不了，准备挥翅膀赶她，奈何翅膀太短，无疑又勾起我心塞的过往。但是除了三爷和冥王，夙玉好像没感受到我的心塞和忧郁，最后莫名其妙的我和夙玉就玩了起来，等玩耍结束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剧情的走向似乎不太对。
　　“你去西方有没有收获？”
　　“没有，遇到几位神君下了几盘棋就回来了”
　　“就没其他的法子吗？”
　　“不然就慢慢的等，我们什么都没有，有的是时间，等个千百年总会有结果的”
　　“聚魂灯有用吗？菩提寺空禅那儿有”
　　“有，但是作用不大，若是聚凡人的魂魄倒是容易，聚神格恐怕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再说空禅似乎没打算把灯借人”
　　我一屁股坐在石台上，看着不远处夙玉在花丛中扑蝴蝶叹了口气。
　　我深知有些事勉强不得，就好比云深和苏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悲剧，但是还是得按照命数来。神仙所拥有的自在，无非是在命数以内可以稍有改变，弄到最后，该来的一样都不会少。
　　我不是悲观的性子，但是七百年间我所遇到的人和事都不太能促使我往乐观的方向去想。所有的人都不圆满，云深到最后也只不过是安然接下狐族族长的位置，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也许是为苏暖，也许不是。夙玉和冥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等一个人慢慢聚拢神魂，千年漫长的等待让人无可奈何。落生和夙堇、阑珊和阑衣，我所经历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都没有谁会一帆风顺，就算是青鸢和重明，也是经历了磨难才有了稍好的的结局。
　　我时常忍不住想，凡人拜佛求神，希望可以庇佑他们风调雨顺，四时平安。那神仙又可以求谁？我去菩提寺看到那些佛像金身却从未想过要去求些什么，因为最后我们都会知道这样做没用。

　　冥王和夙玉待了几日就回去了，我本想让冥王把夙玉留在蓬莱，但是看到冥王看夙玉的眼神时，准备说出口的话就堪堪收了回来。
　　冥王问“想说什么？”
　　“常来玩”
　　“嗯”
　　莫名的有些心酸，许是怀孕了泪浅。

　　恍惚又是几个月过去，天气渐凉。某日我在正殿端坐，门口刮过一阵冷风，三爷裹挟着几丝细雨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盅汤。
　　“我差人去夙堇那儿寻的方子，落生怀孕时一直按照这个来的，用千川腹地的雪莲加上天庭瑶池的藕炖的汤。天气冷，喝两口暖暖身子”
　　“这几天你都在忙这个？”
　　“嗯”
　　“这就是你把批文交给我来看的理由？”
　　“来，尝尝我的手艺”
　　“能吃吗？你手艺不是一直停留在考红薯的水平吗？”
　　“这你都记得？”
　　“终身难忘啊”
　　当年五爷从人间捎来不少红薯，三爷生平第一次展现自己的厨艺，我和五爷以及七爷等了一下午，饿得头晕眼花，最终等来的结果令人哭笑不得。三爷本就没下过厨房，做吃食也是头一次，红薯都被蒸、煮、烤糊了，一股糊味熏得几人不约而同的转身就走，自那以后也没见过三爷下厨，时至今日三爷行为又让我想到当年的场景。
　　只是三爷和五爷今日不在场，被三爷安排去七十二岛寻各类羽族的雏鸟褪下来的羽毛，给三爷的孩子做一个窝，虽然我觉得没必要，至少当年我的情况是一直窝在三爷怀里，窝这种东西完全用不上，但是凤凰一直都有这个规矩，五爷和七爷就高高兴兴的去了。
　　“我已经试过了，味道不错，这些年是不是也会做些吃的，人间的吃食也会不少。你之前吃的都是我做的”
　　我有些震惊，随即想到三爷确实是会做这样的事情，又觉得高兴。

　　空禅来的那天，屋外下着雪，空禅的蓑衣上堆积了不少雪，他站在檐下掸去蓑衣上的积雪，三爷接过递给站在后面的人。空禅还是老样子，好看，我见过的和尚里面空禅绝对是第一。三爷把我递给空禅，我深谙时间到了，有些踌躇不前，回头看了三爷一眼，发现他也朝着这边看，我缓缓地别开头，此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没事的，我不怕。那是骗人，我其实害怕，我得知生产要受焚骨之痛的时候一度不愿意看书，倒是三爷一直在苦心钻研，到今天就算有心理准备，却也还是害怕。
　　天色渐黑的时候我周围开始泛红光，紧接着好像有骨头碎裂的声音，突然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鸣啼，就算事先吃过药，泡在药桶里面，那种疼痛也是钻入骨髓。仿佛有人拿着刻刀在骨头上钻孔，我甚至能听见烈火灼烧的劈里啪啦的声音。而我要忍受七个时辰，刚开始我还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我的爪子仅仅的团在一起，在药桶里使劲挥动我的翅膀，空禅站在我旁边，三爷他们都在门外，我感觉到身体时而沉到底下，时而扶起来。空禅一直往桶内输送灵力，一边还在念我听不懂的经文。跟着他的声音，我醒来时深处大雾弥漫的地方，我化成人形，却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我喊三爷的名字，问他孩子平安出生了没有，无人回答，刚刚说完，背部开始疼了起来，烈火烧得作响，我一直在地上打滚，大声尖叫，周围的雾气纷纷聚拢过来，稍稍缓解了疼痛，只是一会儿，又开始循环。我知道要等七个时辰，我每次稍稍清醒那种钻心的疼就席卷而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变化，久到疼痛再一次蔓延我再也喊不出来，我看见眼前一片殷红，那是眼泪，慢慢的身体里劈里啪啦的声音轻了下来。
　　待到我苏醒时已是三日之后，眼前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试着抬起我的手，发现没有感觉，我感受不到手的存在。
　　“你的眼睛受伤了，取了夙堇的龙须编织的绸缎给你遮光。身体暂时不能动，没有知觉，再等几天才能有些感觉，我先喂你一些吃的，你可能没有味觉，但是几天没吃东西了，暂时填饱肚子”
　　我听见三爷的声音，想回他两句，但是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他说话。就这样持续了几天，渐渐的可以动动手指，可以咀嚼食物。三爷整天守在我身边，我睡时他在，醒时他也在。他时常会说一些孩子的状况，又说一些闲事。说我沉睡的这些天夙堇和落生来过，带来了龙宫的特产，又说云深和云禹来过，带来了之前我在浮屠山爱吃的野果。我的父母亲来过一次，当时我仍处于昏迷中，未能一见。我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并未起多大波澜。我没听见他说关于空禅的事，想来空禅应该也离开了。
　　五爷和七爷偶尔过来和我说两句，顺便描述一下蛋长什么样子，然后三爷轻咳一声，两人匆匆告别就离开了。
　　一个月后，我可以动了，摘下眼前的绸缎，看着静静待在床边窝里的蛋，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这个蛋他是不是要大一些？我看着尺寸不太对”
　　“是要大一些，空禅说要把它放离你近一些，这对你和孩子有好处”
　　空禅说话只喜欢说一半，说是怕泄露天机。想着他自然不会害我，就伸手拿起来，许是能感应到我的动作，小东西在我手里晃了晃。
　　“那我是不是得搂着他睡觉”
　　“那倒不用”

　　熬过来整个冬天，春天来时，屋外很多鸟鸣声，我也能行动自如。揣着我的孩子打算出去晒个太阳，看到阑珊和阑衣时候仿佛过了很久的时间，自打我不能化成人形后就很少看见他们。
　　“殿下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最近有什么新鲜的八卦没有，来和我聊聊”
　　“八卦倒是没有，就是有一件喜事”
　　“说来听听”
　　“天庭月神的女儿弦歌仙者下个月初要和西方神界的临御神君大婚，这件事在各界有不同猜测，最常见的版本就是说弦歌怀了临御的孩子，所以才会在一个月内大婚，因为事情宣布的突然，有没有人出来说明原委，各界闲着没事干，必然要各自猜测一番”
　　“果真闲着没事干，要我说有可能是两人之前就有过私下相会的情况，后来被月神发现，然后弦歌以死相逼，月神无可奈何，甩袖离去，两方不肯退让，最后月神爱女心切，答应下来。但是月神一想到临御就火大，于是火速安排婚礼，早早的把女儿送走，眼不见心不烦”
　　“……殿下哪儿看的话本？”
　　“人间多的是这种痴男怨女的故事，下次我去给你带些回来”
　　“谢谢三爷了”
　　“小事小事”
　　三爷来的时候天空有些许要下雨的迹象，我把孩子递给他，化成原形钻进他的袖子里。自打生完孩子后，发现自己的修为增长不少，应该是吸收了一些三爷母亲的神力。
　　“刚入春，天气变化无常，出来的时候多穿一些，免得受凉”
　　“嗯”
　　“待会儿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做”
　　“上次那个雪莲炖藕我觉得不错”
　　“嗯，明天让人在岛上的池子里种些藕，这样你也能常吃”
　　“我觉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