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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投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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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吴郡已近一月,秦清的伤势基本痊愈,仅余淡淡的伤痕,虚弱的身体已恢复了大半。时已初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萧璟便推拒了所有应酬,婉拒了刺史梁皓再一次邀他亲主军政事务的请求,终日带秦清游山玩水。
太湖风光如诗如画,晨景暮色各有千秋,来到此间之后,二人流连往返,更干脆在湖畔小住了下来。夜里月色好时,便在包下的客栈里摆下酒菜,对酒赏月,而白日则雇上一只小船,悠然泛舟湖上。
午后的暖风熏人欲醉,没人催促,船家便懒洋洋摇着木浆,任小船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悠悠摇晃,望一眼不顾礼仪地躺在船尾夹板上的女子,从最初地大吃一惊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只随意地晃了晃脑袋,将湿淋淋的木浆从水里提出,放在船头,坐下来轻轻哼起了渔歌。
阳光有些晃眼,秦清轻轻抬起一只手,反遮在眼上。温柔的水声、木浆与小船碰撞的声音、欢快的歌声……时间在这个瞬间停止,如同置身最美的梦中,阳光透过指缝,秦清小心翼翼地将头偏个角度,生怕一不小心便惊醒了。
“清清,别搬那浆,你拿不动!”耳边似乎响起父亲年轻的声音,指尖又触到了那湿漉漉的木浆。
“哲诚,别大惊小怪的,孩子爱新鲜,就让她玩玩吧。”那是母亲在笑。
李叔拍拍父亲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明朗,“哲诚对清清真是疼到心眼里去了,咱们俩当年对瑜儿就没这么多小心。”
姜姨含笑看了过来,“这也难怪哲诚,清清这孩子实在惹人疼,比瑜儿当年可爱多了。”
“瞎说什么呢,你们有福气,瑜儿从小就聪明懂事,用不着大人操心。”
大人们说说笑笑,小小的秦清听不懂,见父亲没再阻止自己,便吭哧吭哧地将刚盯上的那块木浆搬了起来。使出吃奶的劲,那木浆竟真起来了寸许,这下她可真高兴了,眉开眼笑准备再接再厉,谁知一使劲,木浆突然中手中滑下,“碰”的一声正砸在脚背上。小秦清愣了一愣,小嘴一扁,放声大哭。
大人们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地就要赶过来看,还未走近,旁边突然钻出个比她大上几岁的漂亮小男孩,一阵风似地跑到她跟前,将手上已咬掉了一块的棒棒糖往秦清面前一递,“清清别哭,我的糖给你吃。”
小秦清止住哭声,亮晶晶的双眼看着棒棒糖,抬起肉乎乎的双手抹抹眼睛,破涕为笑。
大人们在旁边看着,不禁失笑,“还是瑜儿比咱们有办法。”
小秦清接过棒棒糖,放进嘴里,砸吧了半天,笑得得眉眼弯弯,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瑜哥哥,你还有糖吃吧?”
小李瑜掏掏空空的口袋,摇头,“没关系,我是男孩子,不喜欢吃糖!”
“瑜哥哥又骗人……”小秦清仔细地看看他,嘀咕着,想了想,将棒棒糖吐出来,伸直了胳膊递到小李瑜跟前,很大方的说,“算了,脚不痛了,糖还给你吧。”
小李瑜看着糖上滴滴答答的口水,说不出话来。
“这俩孩子……”姜姨一个劲地摇头,大人们捧腹大笑。
李叔道:“哲诚啊,你家清清以后给咱们瑜儿做媳妇儿吧!你舍不舍得?”
“只要你们不嫌她捣蛋,我是求之不得!”父亲笑得很大声。
小秦清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几个笑得合不拢嘴的大人,扯扯李瑜的衣角,“瑜哥哥,他们一直笑,是不是藏了很多糖自己吃啊?”
“啊!”小李瑜挠挠头,“不会吧?他们说大人不爱吃糖的。”
“哦,”小秦清想了会,又问:“瑜哥哥,他们说的媳妇是什么?”
小李瑜答不上来。小秦清不依不饶地拉着他问,他只好认真地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十分头痛地去向父母求助,愁眉苦脸的样子,让大人们顿时又笑做一团。
……
耳边的笑声慢慢远去,身边的船家又一下一下地摇起了木浆,湖面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波光映着她的手背,被手背遮住的眼角有幽微的水光一闪。瑜哥哥,我做了你的媳妇,却不得不又与你分开……你还好吗?你现在到了哪里?
一个多月前,当谢广林派了大批人马出城抓捕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瑜还根本没有离开建康。在他们的想象里,李瑜负伤而逃,定是天一亮便出了城门,却怎知他其实一直昏睡不醒。周济人遣了徒儿将他从衣箱里救出之后,等谢广林人一撤,便自后门背入了济人堂。
周济人白天里摆了一道,要谢广林登门道歉,便是知道他越这样说谢广林越不回来,果然世子府的人很快走得一干二净,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唯一有些让人头痛的就是怎么把一个昏睡的大活人给送走?有那么一刻,周济人想把李瑜唤醒,也顺便再将事情问个清楚,秦清的解释总让他有些不安,可是记起她那般殷殷切切的请托、从未有过的郑重,又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嘻嘻哈哈的丫头骗起人来连他这双看尽世情的老眼可以瞒过,不动神色地就决定了牺牲自己。到得知真相的时候,一切已无法挽回,他对自己的大意只剩后悔和痛心。
第二日,谢府家丁陆续无功而返,谢广林的追捕也完全没有下文,事情似乎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周济人替李瑜上了最好的伤药,反复叮嘱了徒儿方明,待到第三日清晨,趁行人尚少,一架马车将李瑜送出了城。过城门时,方明谎称是送一名积重难返的病人返乡,守兵听了周济人的名头,没有丝毫怀疑,反而唏嘘了几句,赶紧放了行。
方明出城之后,立即快马扬鞭,疾驰了一天,直到天色渐晚,才在路旁一座不大的寺庙门前停下。谢府人马并未追来,可见行踪没有暴露,考虑到李瑜的伤,他决定歇一晚再继续赶路。
这间宁福寺靠近官道,接待行人投宿已是每日的习惯,因此稍微询问了几句便将方明引到了客房。寺庙并不大,五间客房有四间都住了人,方明暗道侥幸,塞给带路僧人一小块碎银添作香油,请他送些粥水过来,之后才背着李瑜进了最后的一间空房安顿。
将李瑜在床上小心放好,方明从怀里摸出师傅给的药瓶,不禁有些犹豫。李瑜中的三日醉药性就快过了,那药性烈,用多了对人体有损,师傅便给了他平日做镇定病人之用的昏睡药,让他每日给李瑜服上一剂,但他多少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清姐不过是要引开追兵,这都三日了,用得着让他一路昏迷到余杭吗?
不过终究师命难违,而且他也一向对秦清很服气,想来她的顾虑总是有道理的吧?菜粥送来之后,他终是乖乖地将药粉浑了进去,再给李瑜喂食。药性很快就要过去,李瑜睡得已没有先前那么沉,勺子到了嘴边,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梦中似有重忧,嘴角轻轻牵动,似乎叫着“清清”,看得方明不知怎的就心里泛酸,喃喃道:“对不住了,为了不坏事,你就再多睡几天吧。”
他心下坦荡,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所以一直任窗户敞开着,喂药时想着心事,默默祈祷着秦清早日顺利到余杭与李瑜夫妻重逢,更没有注意到窗外小心窥探的眼睛。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番善意的作为落进有心人的眼里,从而生出了一场惊人的误会。
客院的最里间住着两名女子,户部侍郎何辅的嫡女何窈同她的贴身婢女画儿。
何辅发迹之前不过一介落魄书生,何窈的祖父史廉是名小官,爱惜他的才华,于是将爱女下嫁。谁知后来何辅中举为官,步步高升,却开始嫌弃妻子,岳丈在世时还略有收敛,待史廉一病故,便再无顾忌,冷落原配,广纳姬妾,一度甚至欲以史氏无子为由休妻另娶。史氏虽有一兄史迁官拜吴郡司马,但一直被梁皓压制而无实权,何辅也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五年之前,史氏不堪其辱,离居开善寺长住念佛,留下了女儿何窈。虽然何窈因身为嫡女,又容貌美丽、在京中素有才名,令何辅觉得奇货可居,一直还算善待,但失了母亲的荫蔽,明里暗里还是受了不少欺负。不知史迁是否听闻了甥女的处境,数日之前来信邀她去吴郡小住,何辅经她苦苦哀求,又有爱妾在一旁怂恿,终于应允。然而临行之际,原定随行的两名家丁皆因“急事”被人“借走”,只剩一名车夫,何窈不愿争执,便独自带着画儿上了马车。主仆二人离了何府,心情开朗不少,因此并不急于赶路,一路赏着景色,早早留意投宿之地,今日下午经过这宁福寺,便又住了下来。
画儿推门进来的时候,何窈正托着腮坐在客房的桌边出神,见她急急关上房门,又将窗户一扇扇关得严严实实,不禁有些奇怪,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姐,你猜我见到谁了?”画儿有些神秘地道。
“在这庙里?”何窈有些好笑,“你还能见到谁?
“你一定猜不到,”画儿得意地摆摆手,是中秋诗会上那位公子!”
“是沈公子?以他的身份,来这里确是令人想不到。不过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提也罢。”
“当然……”画儿故意拉长声音,“不是他!”
“难道是李……”何窈呆了一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反而不敢问了。
画儿伸手在她腰间一扶,装模作样道:“这位小姐,没事吧?”说得格外温柔。
何窈的脸一下就红了,“真的是……是他?”说着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似乎就像往门口走,可是终究没有举步,过了一会,脸上的兴奋之色一点点消失,最后黯然地坐了下来。
何窈自小喜爱诗文,对名士才子十分仰慕,待得年岁渐长,读到书中才子佳人的故事,便情难自禁,悠然向往。两三年来,慕她美名而来的年轻公子数不胜数,其间也不乏有才之士,可是却始终无人真正打动她的芳心,有时候画儿也会笑她眼光太高,连她也怀疑,莫非她真的要见到古往今来第一位的才子才会动心?
直到中秋诗会上那匆匆一瞥。
那青莲般的身影,那似水温柔的双眸,那亲和关怀的声音,还有她倒进他臂弯的那短暂的一刹……她没有听见绝世的文章、动人的诗句,却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原来动心只是生命中那不期而至的一刻,无关才华高低,只要他出现,便再没有什么挑剔与刁钻。
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她克制着自己没再回忘忧阁,也不让画儿去打听他的消息,但是她无法安抚悸动的心情。一次邂逅,情根深种。多少次她在夜里无法入睡,念着他的名字,只想此生能再见他一面,然而现在知道他就在咫尺之外,她却迈不开那一步。
“小姐,他就在对面,你不想见他吗?”画儿比年长她两岁,两人一起长大,在何府的明枪暗箭中相依为命,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何窈的心思了。
何窈几乎就要又站起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走出去,他就在对面!可是……“她”也在对面,那个拥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的女子,他的……妻子。她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见了又如何?相见不如不见。”
画儿见她如此,只觉得心痛,咬咬牙,道:“那若是李公子此时身陷险境呢?”
“别骗我了,画儿,他既住在对间,又怎会身陷险境?他一定正和他那位美丽的夫人在一起……”何窈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并没有和她在一起!”画儿压低了声音,将刚才偷看到的方明对李瑜下药的事说了,“我清楚地听见他说要让李公子‘再睡几日’,不能‘坏事’什么的。”
“真的?”何窈娇躯一震,猛地站起身来。
晚膳后,寺里遣来小沙弥来,收走了客房的碗筷,方明又塞了点碎银过去,趁灶台空出来,请他们代煎一副草药。这是李瑜的药,周济人亲自开的方子,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只望他早点复原,莫再让清丫头担心。
天色已经全黑,方明关上门窗,点上油灯,又替李瑜仔细地换过一遍伤药。一面换药,一面想他夫妻二人命途多舛,当初刚到建康时一个奄奄一息、一个心急如焚,如今离开建康,一个受伤昏迷,一个……下落不明。不由得叹口气。
又过了许久,药还没送来,他却有些内急,便借着月光先去了后面茅房。回来的时候,推开房门,却发现屋中的油灯却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忍不住嘀咕一声“这些和尚也忒小气了,灯里这么点油……”
刚往里走了几步,话还没说完,脑后忽然猛地一痛,眼前一黑,接着便人事不省了。
画儿抖抖嗦嗦地扔下石头,颤抖着伸手过来,探到他还有鼻息,拍了拍胸口。何窈也从门后出来,二人一起扯下床单,将方明草草绑起,丢在桌边,然后费力地将床上的李瑜抬了出去,直到回到两人的客房,才长长松了口气,看看对方,额上都是冷汗津津。
她们将李瑜在床上放好,又密密锁死了门窗。借着烛光,何窈怔怔地看着李瑜的面孔,梦中的俊颜突然近在眼前,不由一阵恍惚,过了许久,又忽然想起她一个女儿家竟藏了一个年轻男子在自己床上,还要和他在同一个房间度过漫漫长夜,两颊顿时如着火一般地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