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生》李金玉

2、（下）

　　醒来之后，发现床边坐着的是司命，我看了她一眼，扫了扫周围。
　　她看透我的动作，“他没来过。”
　　我抿着嘴唇，“嗯。”
　　“对了，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我突然想起道。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等你身体养好再说也不迟。”
　　“好。”

　　在遗香殿修养的一个月里，我还是会时常去梅园打理打理，偶尔发呆看看星星，看看月亮。而我其实也在等着一个人，即使我不想承认。
　　那天我坐在秋千上吹着萧，看着漫天的繁星有些失神。听闻卫伊和何倩不久之后便要举办婚礼了。明明付出的时候便明白最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可现在还是滋生了点点恨意。恨他这么久来没看过我，恨他不在乎历劫时发生的种种，恨他当初为什么要说想娶我这样的话。
　　我放下手中的萧，“你，来了。”我把终于两字硬生生地塞回了喉咙里。
　　“这首曲子……”声音从背后传来，轻轻的。
　　“是我经常吹给阿生听的那首。”
　　此时的沉默让我攥紧了手指，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呢。我下了秋千便要离开，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腕。
　　“你……”
　　我打断道，“你喜欢我吗“
　　他似是未料到我会如此说，有些错愕，但也只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苦笑道，“我明白了。“
　　“你喜欢的是阿生吧。“
　　我反问道，“可我为什么会喜欢阿生呢？“
　　他看了我一眼，却让我觉得心酸，他的眼睛里没有阿生看我时的柔情和欢喜。
　　“也许阿生只是阿生，我只是卫伊，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道。
　　我注视着他道，“可对于我来说，阿生就是你。“
　　“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你喜欢她吗？“
　　“这份婚姻无须喜欢。“
　　即使料到最后结果，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争取一下，抓住他的手，认真地凝视着他道，“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垂了眼道，“给我一点时间。“
　　我缓缓松了手，“好。“

　　离开天界去蛮荒的那天，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几千年来都是我一人独守梅园，从未离开过这里，也从未有人到这里来。
　　司命要我做的是为她取一样东西，名为织魂灯。
　　当时我问她可是想要为谁织魂吗，她道只是想见一见逝去已久的故人罢了。
　　蛮荒位于三界的交界处，却不属于三界。这是一片混沌之地，荒草丛生，枯树烂叶。蛮荒里的许多人终生被锁在这，所以怨念聚集。
　　不远处的一棵枯树旁，一个穿着斗篷遮住整个身子的人倚坐在树下。
　　我走近他，问道：“请问孤明山怎么去？”
　　那人闻声略微抬了下巴，却还是低垂着头，声音沙哑道：“呵，又一个送死的。”
　　我愣了一瞬，那人抬手向远处指去，又道，“往这个方向去，等你觉得离死期不远了，便到了。”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作揖道了声谢便离开了，耳边传来的是那人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不记得走过了多少个朝朝暮暮，只是渴了便找些水喝，累了便靠在树下休憩一会儿。
　　直到乌灰的瘴气将我包围，股股阴风从山谷里吹来，背后泛起阵阵冷意。思及那人说的话，想必这里极有可能就是孤明山了吧。司命告诉我守护着织魂灯的猛兽赤炎在山顶上，若是想取得织魂灯，必先驯服那只灵兽，若是不能，则杀之。
　　山中的视线很狭窄，只能看见方圆几十米远。凝神谛听发现有水流的声音，循着声响来到水流边，才发现这是一条浑浊的黑水，其中更是夹杂着残尸腐肉。
　　走了约莫个把时辰，才隐约看得见山头，此时我的皮肤隐隐发黑，想来是在这毒瘴中待久了的缘故。离得近了，便能看见一只猛兽伏在磐石上休憩，亦感觉到赤炎周遭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它的附近并无其他活物。倏然的睁眼让我屏住了呼吸，那深邃的眼珠朝我这边盯着，似在判断我是否对它构成威胁。
　　而我也紧紧地看着它，攥紧了拳头蓄势待发。念决召唤无思剑的那一刹，赤炎也大吼了一声向我扑来。用剑格挡住了它的利爪，它却也死死地把我压在地上，对峙许久，我便施了咒将它弹开，自己亦退后数步。而它正张着血盆大口，垂涎着看着我。
　　刚刚的较量我便知实力不如它，若是想杀了它取得织魂灯，恐怕也只有不要命的打法了。下定决心，我便提了剑向它冲去。
　　赤炎咬住我肩膀的那一瞬，无思剑也贯穿了它的头颅，随即它便发出一声长啸，眼角旁的毛发亦被泪水浸湿了。赤炎的身体破碎后，织魂灯便浮现出来，我取了灯便顺着树干跌坐在地上。
　　肩膀那处血肉模糊，似能见到森森白骨。我紧咬着嘴唇，细汗布满额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尽是鲜血。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却再也没力气再打一场了，只是低垂着头觉着无所谓了。若是用大半条命换来的织魂灯要这样被人夺去，甚至还有可能丢掉性命，也无可奈何。
　　墨色的衣摆映入眼帘，那人蹲了下来，我缓缓抬起了头，微惊了一下。他的眸中尽是担忧，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阿生，阿生亦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轻轻地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道。
　　“我问司命，她说你来了这里。”他的眼睛有些红，压抑着怒气道，“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我笑了笑，“我还活着呢。”
　　他看着我肩上的伤，想要触碰却又不敢，声音哽咽道“疼吗？”
　　我点点头，“有点。”
　　说完那句我便昏睡过去，只知道是卫伊背我走出去的，迷糊中似乎还听见他自顾自地和我说着话。
　　“阿微，你不是喜欢梅花吗，你醒过来后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梅花比你看守的梅园里的梅花还要好看……”
　　“阿微，因我受刑也好，为我守护江山也罢，此番又以取织魂灯为条件知我命途，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阿微，只是我怕你喜欢上的不是卫伊，而是阿生，就连你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像透过我在看他一般……”

　　我仿佛沉睡了许久，醒来后脑袋还是昏沉沉的，目光流转看到的便是他伏在床边休憩着，我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不自禁地唤了声“阿生”。
　　唤出口的刹那我愣住了，而他慢慢地睁开眼，静静将我望着，我知道他听到了。
　　我低垂了眉，“对不起。”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问了句，“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他便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我拉住了他的手，轻轻道“可以不和她成婚吗？”
　　过了良久，他道“我可以许你侧妃之……“
　　还未等他说完我便松了手，他也明白我意没再说下去。
　　“对不起。”说完，他便抬步离去，忽如其来的风推开了木窗，也吹起了他的长袍。

　　卫伊成婚的那日，天宫挂满了红色绸缎，大摆盛宴，众仙集聚，场面十分热闹。看着两人身着红装，手持红缎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这一幕十分刺眼，手中的无思剑亦在颤动着。
　　回过神的时候，长剑已刺穿何倩左胸，周遭都寂静了。
　　卫伊回头看着我，眼里亦是震惊，不过片刻后，他的神色便有些慌张。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她……她……她堕魔了！”
　　坐在上座的天帝立即道，“伏魔阵！伏魔阵！”
　　卫伊急道，“不！不可！“
　　我无措地看着他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群神仙便在我团团围住，施法作阵。
　　伏魔阵是集众神之仙气来逼压我体内的魔气，直到身体承受不住而灰飞烟灭。阵法开始的刹那，我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施加在我身上，似要把我压成碎片，我痛苦地喊叫着，不过一会儿，身下便是一片血泊。迷糊中只看见卫伊跪在地上向天帝乞求着什么，过了许久未果，他便站起身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只见他突然拔剑，用力一挥，他便破了伏魔阵，趁众人愣神的一瞬，他将我抱起飞离了天宫。
　　这么久了，这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让我心安地闭了眼。

　　卫伊带我去了凡界，我们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落了脚以避开天兵的追捕。这里的风景很好，青山绿水，白草红花，村民对我们两个外来之客也很是热情，照顾得十分周到。
　　问及我俩的关系时，卫伊搂着我的腰答道，“这是我的妻子。“
　　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欢喜的，就算知道好景不长，就算知道我们也只能在凡间以夫妻的名义生活，我的内心也是欢喜的。
　　而我们也默契地没有提天界的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至少我们应该还是有一年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吧。
　　村民们帮助我们一起在湖边搭了个小屋子，有事没事我便经常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湖发着呆，卫伊便在书桌旁将我的样子画下来。卫伊很喜欢画我，以前阿生亦是这样。
　　我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你老喜欢偷偷画我？“
　　执笔的手一顿，他抬头看向我，眸中尽是柔情，浅笑道，“因为喜欢。“
　　我下了榻，走到他身边，踮起脚轻吻了他的下巴，他很高，却让我觉得有安全感。
　　他轻拥住我，缓缓抚摸着我的头发，

　　只是后来，我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我咳血，他都用绢帕为我擦去嘴角的血渍，紧张地看着我，却什么话也没说，但我们都明白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那夜我们坐在湖边，湖面波光粼粼，他的眸子里也落了星子。
　　“阿伊，如果不只是堕魔那么简单呢？“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他的眸子立刻黯了下去。我知道他也知道了，那日见他焚过一张字条后，眼神便变得幽暗，嘴唇紧抿。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只是牵动着嘴角笑笑，叫我别担心。
　　感知到身体内的变化是那日在孤明山受毒瘴影响之后，我并非堕魔，而是我本非仙，是瘴气激起了体内的魔性。而那把无思剑也褪去了之前的青色，通身变得发红，这把剑变成的模样，我记得是魔界魔君的佩剑，斩魂剑。
　　看见他紧锁的眉头，我又道，“八千年前，仙魔大战，魔界惨败，魔君的三魂六魄不知散落何处。阿伊，算起来，我活了有七千多年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别说了。”
　　我继续道，“那日天帝给你传信让你怎么做？”
　　他紧紧地抱住我，“别说了！我求你……”
　　我在他耳畔轻轻道，“阿伊，若最后还是发生了，不要为难，没关系的。”

　　那天卫伊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湖边用力地洗着双手，洗到双手发红。卫伊止住了我的动作，为我拭去停不住的泪水。
　　我紧抓着他的肩膀，“阿伊！阿伊！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全村的人……全村的人都死了！”
　　他低垂了眼紧紧地将我抱着。
　　“阿伊……那个人……那个人想夺取我的意志！他说我不是阿微，我不是阿微……他才是我！”
　　他轻拍着我的背，“阿微，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阿微。”
　　他的声音轻柔，这一瞬我便平静下来了。此刻，天界派来的兵将已站立天边上，等待着命令。
　　我最后一次再认真地看着卫伊的容颜，为他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便念了诀召唤出斩魂剑，拉过他的手让他握住剑柄，他的手在发抖。
　　我闭了眼，轻轻道，“阿伊，做你该做的。”
　　他越发用力地抱着我，却迟迟不肯动手，我睁开眼看着他，笑道：“你怎么也哭了呢。”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悲痛，亦是从未有过的悲凉，“阿微，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你的痛苦，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我哭着道，“对不起，请把我忘了。”
　　身体迎向剑尖的那一刹那，只看见他发颤的双唇和空洞的眼神。
　　他接住我倒下的身子，将我抱在怀里，那是一股淡淡的梅香。
　　我还想说些什么，他便低了头将耳朵凑过来，泪珠滑落进我的衣襟。
　　“我……喜欢你，阿生……也好，卫伊……也罢，一直，都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