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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乱红如雨(上) ...
第三章·乱红如雨(上)
古战场,硝烟,遗迹。
火!
血!
火光一瞬间燃起来,将天地都灼灼烧成灰烬。梦里的天穹在倾塌。
她听见有人惊叫哭喊,无数焦黑的身影在火中奔跑。刀剑划破天空,火和血一同从天的裂口倾倒下来,鲜血流啊流,流啊流,一直流到她脚下——
她胆怯地退了一步。
却突然有个白衣人,如神祇从天而降地挡在了她面前,代替她,被火焰完全吞没。
心里真疼啊。她疼得流出眼泪来。
那是一种,灼烧入灵魂深处的痛苦。
“别了,阿凝……”
那人低低地向她道别,声音温柔像得要将她融化。
别什么别……我不认识你啊。
你……是谁啊?
为什么,你总是在流泪啊?
洛清凝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缺了一块儿,嗖嗖地还在漏风。
她张了张嘴,然而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并不是害怕做梦啊。长这么大,她也做过各种各样的梦。被人追杀,不停地奔跑,在长长的回廊里,或者纵身一跃,跌进无底深渊。在下坠的过程中就醒过来,然后辗转反侧,睡不着,或者,沉入更深一层的梦境。
但那,不过都只是梦而已。
就算是在梦里,她多半都是清醒着的。
她知道,无论噩梦或是美梦,在醒来后都会归于虚无。长久沉浸于梦中的人,才会真真认不清现实的方向,是实是幻,都分不清楚。
与其用美梦来麻痹自己,等待着梦碎的一天,还不如从开始,就从未入梦。
洛清凝身为一个信仰科学的好少年,把《梦的解析》常年放在枕边,却没找到什么科学依据能解释她这个持续了十余年的梦境。
同一个人,同一座城,无数次的出现,洛清凝几乎可以肯定,纵使看不清面容,她也定能一眼认出那个白衣人。
不是没有怀疑过,或者困惑过。
这个世界之于我本来就有极大的不真实感。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可是,那样浓重透骨的哀伤,那样洪水一般没顶而来将她湮没的哀伤——那种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痛啊……
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突然害怕起来,想都不想地,伸手入火中,拉住了他的衣袖。
“别去!”洛清凝冲口而出。
火焰蔓过来,蔓延到她的手臂上。
她终于在一阵寒冷和剧烈的疼痛中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压得极低,天阴沉得厉害,判断不出时间。
眼前的世界碎成了蛛网的形状。平光的镜片已经碎了,少女将眼镜随手扔了出去,抬起手来,拭了拭眼角。
手背上的温热液体,有透明的,也有殷红的。
她下意识地摸摸锁骨。还好,玉还在。
这东西之于她,简直是盗梦空间里的陀螺。
好吧,这你妹,是在第几层梦境啊?
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努力从混沌一片的脑子里扒拉着有用的记忆碎片——
昆仑山、安宁、依拉勒。
天问。玉石。
所以,这到底是……哪啊?
她穿越了?虫洞?时空旅行?世界线变动?
一线锋锐清明直觉劈开混沌的大脑,令少女无比确信,这就是她所为之追寻的时空。
真的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悲痛大于欣喜呢?
“不会吧……多么白烂的剧情。”洛清凝还不忘苦笑着自嘲,“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啊……”
若是在她笔下,大概会这么写——为了一个虚无的梦境,跨越时空,寻找失落的自身的存在的少女。
听上去是很酷炫没错,可是这种事情真搁在身上,能活下来已经是开挂了。
后来的后来,洛清凝总结了一句话。
“千万千万,莫要做这场,名为穿越的,千秋大梦。”
女孩儿用胳膊撑住身体,勉强地坐起来,茫茫然地环顾四周。
一片荒原。极远处,寒山一带,平林如织,与水墨色的天空相接。
脚下是焦黑的土,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一群黑色羽毛的大鸟栖息在不远处,争抢着啄食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这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呢?
洛清凝勉力站起来,捡了一块大石头扔过去。
“嘎——”鸟群受惊飞走,显露出被众多羽毛遮蔽住的物事来。
她好奇地走上前,却在看清那东西时睁大了眼,惊得连连后退,直至一屁股坐在地上——依然没有停步,而是爬起来又跑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哇啊……”
再也没能克制住恶心和恐惧,少女弯下身子,不住地作呕起来。
——那是一具已有些腐烂的尸首。眼珠已经被啄食,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向着天空。衣物被鸟雀啄得残破不堪,血肉模糊,有大群苍蝇嗡嗡绕着乱飞。但依稀可以辨认出身上银白色的盔甲,约莫是在什么战争中死去的兵士。
她倚着一棵枯树,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终于脱力而疲倦地跪坐在地。
眼泪却汹涌而下,灌进鼻子和嘴巴里。
这样深刻的恐惧和绝望,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呢?
洛思弦说过,不可以哭出声。
那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想必不是哭,而是绝望的号叫,和泣血吧。
茫茫荒原上,风凌厉地来去,卷着砂石和腥气像无数细小的刀子从面颊上划过。少女背靠着树,颓然地闭上眼睛。
鼻端掠过血气和腥臭。而眼前充斥着浓稠的绝望。绝望得以至于想到要放弃生命。
她第一次知道,人的命运要发生天翻地覆,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
天地偌大,危机四伏。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的血脉联系,早已与她断绝。
那原来呢?原来有么?除了洛思弦,有谁会挂念她?哪里是家?哪里有归宿?
从此以后,又有哪里不是驿站,哪里可以停泊?纵使活下去,又有哪里此心安处为吾乡,哪里能换得,如她笔下世界的永久安宁?
无所思,无所恋,也是一种,透骨的孤独啊。
洛清凝忽然觉出了自己的可笑。
为了一个虚渺梦境一意孤行的人,就活该要失去原有的一切吧?理想主义者,多数都溺死在理想里。
她这十八年,活得可真是荒唐。
很久很久之后啊,是不是还会有街坊邻居闲话时会突然想起什么,叹息着说,洛家那个小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然后再平淡毫无过渡地转向别的话题。柴米油盐,股市楼市。
从来也不过是这样平常,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消失,和死一只阿猫阿狗,并未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吧。
而那个女人呢?她大概会在阳台上抽一支烟,在她偶尔忙碌的间隙,想起这个不孝的女儿来吧?
当时的少女并未有想这么多。她只是缓慢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一把刀来,刀刃贴着掌心,映出少女苍白秀致的面容,和她漆黑如古井的一双眼来。
洛清凝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冰冷的刀子缓慢地贴上手腕。
而大脑在刹那间掠过许多念头。
她恍惚地想到许多人。江琉璃,苏君白,安宁,依拉勒,模糊的影子在面前逐一掠过。白衣雪发的男人,与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女人。
——可是,此刻对死亡的渴望,只是单纯的绝望这么简单吗。
就没有懦弱,或者是逃避吗,又或者是,想要报复谁吗?
难道不是抱着报复谁的快意,和自暴自弃的心态吗?忍不住想着,会不会有谁会因为我的离去而痛苦呢?
眼前浮现出那张苍白而绮丽的脸。除了她……谁会真正为我痛苦吗?
从未如此深刻地面临过死亡的少女,与战场上无数死人同眠的少女,颤抖着身体对自己发问。
用死亡来避免正视困境,无疑是最最最愚蠢的胆小鬼。
在极其任性的小时候,也想过的吧?因为得不到注意,或者是爱,就产生了伤害自己来博取同情的渴望。
然而……做这样的事情,一定会为洛思弦所看不起。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才对吧?
要是去死,就太容易了,也太过自私了。她困倦而淡漠地想着。
既然天大地大,再无亲故,那么唯一可以爱护的,也就只有自己而已了。
大概早晚是要死的……可是也想死得更有意义和价值一些,不是么。
她狠狠地将嘴唇咬得泛白,只自言自语着道,“无论怎么样,先别死。”
少女将刀子塞回了衣袋,缓慢地站起来,眼中已结上了霜。
胸口的玉石,无端地泛起了,幽幽的光。
暮色将临,天黑下来,风也愈发的料峭了。树影,石块,都如憧憧鬼影。战场的阴气和血腥气随着日光的消褪而愈发地浓重,夜晚不只有食腐的鸟类,也有蝙蝠老鼠之类,窸窸窣窣地在焦黑的土地上爬行。
——然而,在这之中却分明有一个活人。
裹着有些残破的衣物的女孩独自行走在废墟上,表情几乎可以用冰冷来形容。
似乎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还活着。
因为看不清楚路,她只得用手摸索着前进。纤细的手和柔弱的膝盖在粗砺的砂石上磨得鲜血淋漓。忍着恐惧,借着月光手脚并用地一路爬过去。初时摸到头颅和断手断脚,她还会吓得叫出声来,见得多了,却只觉得彻骨的麻木。
这些人的死状各不相同。有的是被火焰烧得焦黑,身体已经炭化。有的身体上插着无数羽箭。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只剩半截,有的是刀伤,枪伤,还没有腐化的身体有着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她看着都觉得疼。有的白骨支离,有的散发着蛋白质的焦臭味。有的刀剑从胸口穿出来,撑着残破的躯壳。有人死前大约在抱着战马,保持着如同哀恸的姿势,马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流了一地,紫红色肉里长出苍蝇的白色幼虫来。有人约莫是活生生痛死,表情扭曲地已然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还有更多,她不忍再细想。
以往只在书里读到过的战争,在女孩儿面前,细致而冷酷地逐一解剖给她看。
她想哭,想叫,想吐,可也已经,毫无力气了。
“你们也曾经……活着过吧?”
好似这样想,可以让恐惧少一些。
少女喃喃地念着,恍惚地从尸山和干涸的血海中穿行而过,她吐得只能呕出酸水,却还要时不时停下来,一边干呕,一边用手指节拭去不断翻涌出来,堆积在眼眶中的泪水。
无一幸免。
她途径过一个死去的少年,大约是少年吧。面容还算完好,还能辨认出清秀的轮廓。带着一些稚气,大大的眼睛兀自睁开着。
她不忍地伸手,将那双没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死之前,是看见了什么呢?
不肯闭眼,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清冷夜幕下,茕茕孑立的少女站了起来,举高了一只手,凝望着被她夹在指缝间的璀璨星河,和一轮巨大的、苍白的月亮。
月亮冷冷地,嘲讽地看着她。
“哈。”她突然轻微地笑出了声。“幻想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啊。”
她终于停下来,搬开了另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了这个死去的少年的身边。带着血腥味的露水从地下渗出来,枕着一地的鲜红与焦黑,她一动不动地,也好似死了一般。
惨白的月光筛下来,洒落在蜷缩的少女漆黑的发丝上。风声映在眼睛里,尘满面,鬓如霜。
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还做了梦。
恍惚间听见,有人动容有人叹息,梦见一些久违的旧事。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声色俱厉,骨节毕露的手重重敲着黑板,从上面剥落一层均匀的粉笔灰。这是晚自习前的最后一节课,已经快要高考了。高三十二班教室里听课的人稀稀拉拉,洛清凝觉得空气凝固了,把她包围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下午。
她推开了窗子,大口蚕食外面并不新鲜的空气。指尖从锁骨边挑起什么,抓住了。也终于——终于错失了那一句沧桑到无力的话:“这就是历史。”
几乎是突然想起来了这一切。在欧阳老师神态严肃地说:“这就是历史”的时候,自己是在做什么的呢?是专注地盯着脱落的水泥墙上的一枚钉子,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后面女生传来的小纸条?
终于承认,不是不怀念的。
可终于的终于,她还是忘了,那时她在抚摸她脖子上一根细细的红线下端坠着的那块玉。
那是一枚,白玉的平安扣。
直到真的,真的告别一切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原来她告别的,不只是她的十七岁。
等到洛清凝懂得,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章节名其实是后半句“不记来时路”的意思~科普完毕,作者要补作业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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