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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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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熹第一次觉得时间真的很漫长。
或许是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的缘故,这次的病来得极为气势汹汹。很多时候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只有模糊的感知,既不能清醒,又不能完全昏睡,只得在这样一种混沌的境界里生生熬着。倒像是很久之前的模样。
他天生早慧,旁人不记得的童年,他一点一滴全部记得,甚至是母亲俯下身来看襁褓中的他时唇畔的笑意,都清晰得仿佛昨天才见过一样。他一出生就体弱多病,稍稍受了风就可以烧上几天,母亲不知为此掉了多少眼泪,然而每当他烧的迷迷糊糊时,都可以听见母亲的轻声吟唱,仿佛春日拂过森林的晚风,轻柔、温暖,在混沌之中也似给了他整个世界。
后来家破人亡,阿嬷一个人带着他躲到了山上,山上生活清苦、单调,三年如一日,阿嬷又从来不肯他沾手劳作之事,无聊之时他便自己哼唱着那段旋律,却不知为何,总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觉。渐渐的,他也断绝了念想,连着父母家人的模样,也一并埋入了心底。十余年来,他从未试图寻找过当年杀害家人的凶手,只把这一切当作沾上打坐台的落花,微微一拂了事。这一病也不知为何,前尘往事统统涌上前来,体内翻滚着的难受在此激化之下更是愈演愈烈,渐渐不可忍耐。
恍惚中,似乎看见母亲坐在床前,像是从前做过千百遍的那样,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拂过他的额。
他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母亲……”
手的主人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反手握住了他,温凉的热度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渡到了他的心里,耳畔传来轻轻浅浅一声笑,像桃花瓣般轻轻柔柔地覆下来,有点痒,又实在太过柔软,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它便滑落下来。
“母亲……”
那人应了一声,另一只手伸过来仔细地掖好他的被角,似乎是在责备他又贪凉。他正想说点什么,那人却拍了拍他的手:“睡吧。”
然后是如水潺潺之声。低缓,优柔,仿佛在讲述一个自亘古流传至今的故事,然而那故事又如此捉摸不透,像夏夜的星辰,春日的晚风,又像是傍晚时候划过天空的飞鸟一群,还带着树枝树叶的味道。
和母亲从前唱的一点也不一样。他想。
可是,都为他铺开了整个世界最美好的一面,让落日的温度通过吟唱保留到了心底。
“睡吧。”他对自己说,然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那个世界。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数日之后,久不见光的眼睛第一眼触及到的,就是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地上投射出各种形状的阳光。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起身走到窗前,随手拨开遮掩住大半的竹帘,金色的阳光顿时热情地扑了满脸,似乎每一根发丝都要在这样的暖光里融化了。他不习惯地眯起了眼睛。
身上突然一重,已是落了一件大氅。同时一只手伸过来遮在了他眼前。阳光下,这只形状美好的手呈现出一种金色的透明感,美得不可思议。
“睡了几天,别贸然见强光,会伤眼睛的。”微微带了责备之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缓优柔一如梦中的歌声。
他突然转身,一下拥住身后这具修长的身躯。
白临顿了一下,回抱住他,好笑道:“怎么了,睡一觉还退化成小孩子了不成?”
宋熹摇了摇头,却只不说话。要怎么说呢,这种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的温柔,如果不紧紧抱住,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拥有。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临却还是推开了他,不过却没有离开,而是让人端上了厨房一直热着的粥,看着他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放过了他。
“一病又瘦成了一把骨头,之前辛苦得养了那么多年的肉又没了,该补。”白临感叹道。
宋熹看着他不说话,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病人养病的日子最是无聊。不能练武,不能打坐,即便他已经回到了分殿,还有个后园,也是看得百无聊赖。白临见他无所事事,便推开了手中的事务,要带他去德州城里走走。
德州城地处江南交通要道,甚是繁华,街道两旁林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家,还有摆了一路的小型货摊。宋熹上一次接触这样的市井生活还是十年之前的事情,这些年来早已陌生,加之闷得久了,倒也不觉乏味。在围观变戏法的人群里站了片刻,倒是越看越专注,直到人都散了还有些不舍之态,让白临颇有点忍俊不禁之感。
“你若喜欢,回头请了艺人去,让他天天演给你看。”
宋熹用行动表现了对这个提议的不屑一顾。人群的喧闹已经让他有些厌烦,眼见远处有座河堤,倒是人烟稀少的模样,不由得大步向那边走去。不料却有一个小姑娘迎面撞上来,宋熹一个回身闪开了对方,见她行动不稳,袖袍一动,一道气劲托住了她。
江南民风淳朴开放,女子亦可抛头露面。这两个人均是极出色的样貌气度,走在路上引得许多小姑娘偷偷地看痴痴地笑。
眼前这个显然就是个极为大胆的女孩子,十三四岁的模样,聘聘婷婷如枝头新绽的花骨朵,还带着露水的朝气蓬勃,低头一笑,便露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像是凝聚了整个江南的钟灵毓秀。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红着脸儿将一个东西塞进宋熹怀中,一个跺脚就跑远了。宋熹低头看向怀中的物什,却是个做工精巧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枝灼灼的桃花。
白临已经跟了上来,见状眸色转深:“果然是‘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看来阿熹桃花极盛。”
还待说什么,宋熹已经把手中的荷包抛给了他:“你喜欢便予你罢。”
“……”白临看着手中的荷包,失语了片刻,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将荷包随手收了起来,“落花偏逐流水。”
宋熹没有说话,只是漆黑的眸中掠过了一丝愉悦。
适逢杨花满城飞的时节,走不多时,发上衣上就沾惹了一些飞絮。素来喜洁的宋熹对此倒是格外的宽容,甚至不去拂落它。白临边走边看他,一会儿,突然挑眉笑了笑,缓缓念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
宋熹下意识地接上了后面的词:“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突然顿住。
“吾与汝,泛云槎。”白临轻轻地勾起了唇。
垂柳依依不尽,杨花渺渺难收。同样白衣广袖的二人行于河堤之畔,闲来穿花,路过拂柳,恰似一个风月无限山水不竭。
等两人回到分殿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一处用过晚膳,白临去处理白日里残留的事务,宋熹呆在他的书房里看书。恰是白临自己手抄的一卷词集,他打着精神翻了几页,突然一顿,半晌,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一页的文字,带着说不出的眷恋意味。
四肢开始逐渐疼痛,如潮水一般一齐涌上来,渐渐几乎有没顶的窒息感。宋熹却没有理会,只是一遍一遍来回地摩挲着纸上的文字,长期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不够好看,不够温暖,于他,却已足够。
啪的一声,是书本掉落在地的声音。
外面侍立的霜风听见了这个声音,以为他睡着了,进来想给他盖上件披风,却见他面色惨白,一半身体半伏在椅上,一半的身体滑落在了地上,一手却还按在掉落在地的书上。
泛黄的纸页上手书着一阕《水调歌头》: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惟有月钩斜。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
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
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