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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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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群花皆落。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点点滴滴,尽在碎花泥土。
宋熹坐在漆着朱红的长廊内,静静地看着园内残败的枯红。渐渐逼近夏日,天气并不寒凉,他身上却还穿着初春时的厚衣裳,盖着一张半旧的虎皮。皮毛上斑驳的花纹印着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双眸半闭,似是随时都会沉沉睡去。
自从一个多月前他在书房之内晕倒,他的身体就跟崩塌之山峦一般以不可逆转之势、不可抑制之速衰败了下去,远远近近但凡有点名声的大夫都被找了来看过,却纷纷摇头叹气言说油尽灯枯回天无力。更荒谬的是,查不出病因。一名老大夫仔仔细细地把了脉之后说道:“除非医仙降世,否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这位公子。”
“今日可感觉好些?”白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放下手中的白瓷碟子,情不自禁地低柔了声音问道。碟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宋熹最喜欢的桂花糕——宋熹忍不住一叹:经了年的桂花,再馥郁的香气,也就像这春色一般,暮气沉沉了。
“好多了。”他回答。这样的问答这月间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问的人不腻,回答的人自然更加不会腻烦。
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带着韵律的雨声,击打击打击打,渐渐便催的人闭上了眼,沉沉欲睡去。天地皆寂静,慢慢的雨声也淡去了,只余下浅浅的起伏声,吐纳呼吸,暗暗相合。就好像谁的指弦轻响,谁的凤箫声动,琴箫和鸣,有凤来仪,黯然销魂处,均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在这样一份平和之中,他听见白临低低地叹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几乎要散落进这雨中。
“明远……”
他忽然有十分的感慨,千万种感情涌上心头,几乎要爆炸,却又一句也说不出。良久,眼中带了几分涩意:
什么浮生大道……生死皆人为,又如何去探寻天命?
师兄啊……我这一生,前十年的流离,后十年的安定,不过都是在你身边,弯弯绕绕,聚聚散散。世间悲欢离合、嗔痴喜怒,我只因你一人而已。
*****
宋熹做了一个梦,就像童年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变成了一只蝴蝶。不过这次他终于找到了他飞往的终点——一只手,一只优美白皙的手。
手的主人坐在一棵高高的树上,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漂亮得令人窒息。那人微微眯眼,视线却始终不曾移过方向。蝴蝶抖了抖翅膀,离开了他的手,向他目光所视之处飞去。
临近之时,一道雪白的剑光冲天而起,忽然一折向蝴蝶直刺而来,将将触及蝶翅之时,剑气蓦地一敛,白衣的沈延笑着收回了剑:“哪里来的小蝶儿,不要命了不成,还不快快飞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宋熹醒过来的时候想,我就像这乱入的蝴蝶,只是一不小心,闯入了他们的世界,闯入了他的视线。
白临还没有走,在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化的同时将目光从廊外落红收了回来,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边传来:“醒了。”
“醒了。”宋熹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白临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笑道:“既是醒了,师兄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对夫妻,他们都是杀手,对组织忠心耿耿,在一次大清剿中甚至为了保护主人将自己的孩子拱手让给了敌对组织。敌对组织无处发泄,就将当时只有六岁的孩子扔进了人蛊洞。明远听说过蛊吗?将虫置于皿中,关上数日,使其自相残杀,最后留下的,才叫做蛊。人蛊洞,顾名思义,就是养人蛊的地方,没有光亮,没有食物,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吃人,不停地吃人,直到剩下了你一个,慢慢饿死。
“孩子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劈开了洞门,把他们剩下的这群怪物放了出来。怪物就是怪物,怎么会适应人的世界呢?很快,同批的怪物们就死光了,只剩下孩子一个,因为太小,还懵懵懂懂,竟是似乎被逼正了过来,做了那个人的徒弟。孩子有野性,顽劣不听话,那人总是佯装很生气的样子,一转头又对他笑逐颜开。孩子一年年地看着那个人,以为这天上地下,就他们两人了。谁知道,有一天,那个人竟然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那孩子可真漂亮啊,像个人偶一样。孩子,不,现在应该是少年了,少年起初很讨厌他,总感觉这孩子分去了那个人的视线。可是孩子是那么美好,那么干净。少年呢,就算走在了阳光下,却实实在在还是当年那个不见天日的怪物。所以他被孩子吸引了,他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到那个地方,现在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这样想着,他就亲手把孩子打造成了一个梦想中的自己。
“可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那个人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少年感到自己受到了背叛,这和当时那个人把孩子带回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那个人会成家,而有了自己的家,就再也不会是他们的家人了。少年很生气,也很难过,但他谁都没说,只是一个人躲了起来。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孩子受命追杀那个人的事情。少年很矛盾,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只好袖手旁观。可是等到孩子真的杀了那个人的时候,少年却发现自己不想要那个人死。所以尽管他知道孩子没错,却仍是结结实实地恨上了孩子。一面是对另一个自己的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一面是对其杀害自己救赎的恨,少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偷出了那个人的尸体,想要试探一下孩子对那个人和他的态度。然而结果出来的时候,少年却累了,他想,死吧,都死吧,死了,就没这么多复杂的感情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白临闭了口,好像这故事还没有结局。宋熹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却忍不住想笑了,他抬头看向檐外沉沉的天。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不过却是从另外一个主人公的角度。那个中途插进来的孩子生于医道世家,天生早慧,却罕有七情。后来突逢家变,奶娘为了保护他不受仇人的迫害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直到有一天,奶娘也死了,他以为自己也会死的时候,那个人跳出来救了他,又说他正是他们所要的能够上窥天道的天命所选之人。于是孩子跟着他走了,在那里,孩子遇到了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能够让他像普通人一样清楚地感受到喜怒哀乐的人——他的师兄,他很高兴。可是好景不长,那个人触犯了殿规,孩子接到命令要去杀他。那个人于他而言也是恩重,孩子权衡良久,决定杀了那个人,暗中放走那人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以为这件事做得问心无愧,可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师兄,却被一盏茶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孩子出生医道世家,少时无聊,常常在母亲怀里一同看遍医药之书,故而只是一嗅一尝,便知道了师兄的杀意。可是为什么呢?后来孩子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那个人。孩子很委屈,他想,若是当初师兄跳出来说哪怕一个字,他就算将剑刺进自己的胸膛,也会不对着那个人。可是师兄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痛苦。那也好吧,如果孩子的命可以让师兄的痛苦减少哪怕一分,那也是好的。”
白临在听到他说早就知道杀意之时就闭上了眼睛,到后来更是双手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你一直都知道……”
“师娘隐居在一个小镇里,具体你可以问霜晨。”宋熹打断了他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
“师兄,如果你是怪物,那我也是。”我们都是怪物,所以我之一切,都关乎你;我之所爱,无外乎你。
我这一生,都给你。
*****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仲春来临的时候,百花都开了。最盛的却还属常年开花的扶桑。大簇大簇地开着,似乎燃烧了整个季节,就连坟头青青的草,也快淹没不见了。
一个穿着绿裙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把送到僻静地方安然矗立的碑前,捋了捋脸颊旁的发丝,笑道:“熹大人,又是一年啦。殿里还是老样子,新殿首也是个不管事的,可怜霜风这把老骨头……”
“啊,说起来,临大人的祭日,也就在明日了呢。真是的,你们生前那么要好,怎么临大人病逝前反倒要求葬得离你远远的呢,还说什么但愿下辈子,您不要再遇到他。要我说呀,三年都过去了,您早就比他多了一个轮回了,谁还遇得见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