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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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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关战败的消息通过一层层上行文书,悄悄送到了国相和邑主的手上,速度虽快,却也抵不过从城关回来的伤兵吼一嗓子。
伤兵在推车上睁着惶恐的眼睛嘶喊:“战败了!战败了!”于是整个丹丘的人民开始慌了。它像一面可以预知未来的镜子,照到了丹丘不久的将来。
司马怜坐在院中的藤椅上,藤上的紫罗开了花,大串大串的,悬在他的头顶,像一把把剑,又像一座座山。
琉双捡起地上的上行文,铺在藤椅上坐了下来。司马怜叹了口气,有说不出的颓丧。
他说:“我居然救不了中山国。”
琉双玩着手里的花:“你又不是神,怎么能想救谁就救谁。”又道:“况且你也只是通术数,只能帮着摆摆阵法什么的。”
他苦笑着敲了她一记:“我说你怎么总是劝白起走,从来不劝我走。”
“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这个丫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帮忙的。”
她瞪起眼睛。司马怜哗的惊起来:“原来你不知道!”
琉双嘿嘿一笑,开始狡辩:“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两样,你早已算到中山国的未来,做了那么多,不也没改变什么。”
司马怜皱紧了眉头,眉宇间难掩浓浓的失落:“你们的中山王找我的时候,说的却是‘这个国家不能亡’。”
小小的人儿怔怔望着他,眼中有点点星光,手中的花都揉落了一地。过了许久,她忽然开口,声音透着苍白,她说:“小怜,我这辈子还没有向谁表白过一次。”
她说:“我还有愿望没有完成。”
司马怜赶紧掰过她的身子,一边帮她抹泪一边诧异:“丫头你别哭啊,没人表白向我表白也可以,我不会嫌弃你的。”
琉双打量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衣襟的雪白荷花上,耀眼的白荷静静地在她面前舒展,她眼泪便又落了下来:“你真像我的墨哥哥,他也喜欢荷花,我为他种了火莲,可是从来不开花······”
司马怜手指颤了颤,温和的眸中闪过几丝不忍,叹息道:“丫头,我带你去找他吧。”
她摇摇头,抹了把泪站了起来。
这时已近下午,屋顶的后檐响起一声清脆的落瓦声,司马怜竟十分紧张地拉住她,指骨都微微泛起白来。看了一眼琉双腰间完好的莹脂白玉,面色稍缓,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他说:“你腰间的玉叫大隗氏玉,能避罪念,度化人心,带在身上方圆之内无人能动你,切莫丢了。”
他生生泄露了天机。
其实单从丹丘一连几日送回的伤兵数量上看,就可以看出丹丘战败是迟早的事,但顽强的中山国人顽强地将它抛在一边。城墙上国相慷慨激昂,誓与百姓共患难,阴姬柔弱的脸上闪现刚强,人们震天动地的起誓,要用最后一战来一血前耻,捍卫中山国人的尊严。
起誓完回家后,城中的男人开始偷偷送妻子儿女出城。
白起严肃地对琉双说:“我已经和你阿爹商量过了,明日我的亲兵会护你们出城。”
琉双晃着手中的风灯不说话。
白起手托着灯,灯晃不起来了,她方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抬起灯凑近她的脸照了照:“你怎么不说话了。”
琉双眨了下眼睛,左边腮帮子鼓了起来。
白起笑了:“你又在吃什么?”
“蜜饯。”扯着嘴努力纠正发音,邪风一吹,全身冷的一哆嗦,反倒更模糊了。
对方却是懂了,将她的红色袍带系系好,笑的很温柔:“现在外面在屯粮,你却在这里私藏零食。”
琉双又唧唧歪歪了一下,白起点点头:“我知道,能吃就多吃点么。”
又一阵风吹,吹起白起腰间的七彩铃铛,叮叮当当的响。
琉双怔忡地将那七彩铃铛望着,咽了蜜枣,说:“明天什么时候走?”
高挑的青年一边帮她戴起兜帽,一边回答道:“明天晚上,顶着夜色走比较方便。”又补充道:“你们从东门走,我的亲兵会一路送你们到想去的地方。”
琉双问:“那你呢?”
白起停住手,许久才道:“我们从西门走,回秦国。”
琉双忽然有了个念想在脑子里转了一下,还没等转完一圈,脱口而出:“小白,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怎样······”
风中的男人被震住了。
邪风继续呼啦呼啦,白起嘴唇张张合合了半天,终于道:“其实我······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似乎找到了借口,道:“而且我已经有婚约了。”
琉双仍不放弃:“有婚约也不打紧,不是还没成亲么,在我们中山国,定亲又毁亲的很多,很正常的。”
“可是在秦国,订亲了就是立誓,和你们不一样。”白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就像摸一个小孩子。
她低着头,半晌才喃喃开口:“我们中山国人很直白,喜欢你就得让你知道,其他也没什么。”
白起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她:“你的墨哥哥呢,你不是喜欢他的么。”
琉双一愣,扭着衣服,不知所措。他叹了口气,又说了一些他不能丢下尉迟瑾不管,责任比一切都重的话,连他自己都忽然觉得牵强起来。两个人约莫都将感情理解得太复杂,于是终究没有了缘分。
他说:“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琉双点点头,看他消失的背影,出了许久的神。
深夜里又有不少影子徘徊在墙角、灌木丛后,却没有影子肯移到亮出。琉双垂眸,朝嘴中塞了枚蜜饯。
她问已默默陪她坐了许久的司马怜:“你真的能料事如神么?”
司马怜说:“能,但非人不能成事,所以万事没有一定。”
她“哦”了一声,掏出一颗红枣扔给他:“你能帮我偷一件小白常穿的衣服么?”
司马怜惊地睁大眼睛:“你要人家衣服做什么,况且偷东西是犯法的。”
她又给了一颗枣在司马怜的手心:“小白明天就要走了,留件衣服做个念想也是好的么。”又道:“我要他那件墨绿色的衫子。”
······
当白起穿着那件墨绿色的衫子,出现在晚饭桌上的时候,司马怜不自然的咳了两咳,筷子都掉了一只。琉双嚼着咸菜,无动于衷。
这已是他们的告别饭,所以这顿饭吃的很安静,不仅安静,还很压抑。往日最能闲聊的白起和琉双,今日竟一句话也没有。
尉迟瑾的马车停在了城外山道上,尉迟瑾与白启同坐一匹,娇弱的美人依偎在白起的怀里,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恬静。琉双向马上的两人咧了咧嘴:“我送你们一程。”
白起坚决没有同意,但琉双驾着马执意跟在他们后面,跟着他们出了城,跟着他们穿过树林,跟着他们走上山道。夜风狂乱,山道崎岖,马儿嘶叫,但路上还算太平,并没有出什么意外。
走在路上她想,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间小白已经找到未婚妻,而丹丘城已经开始战乱。
事实上,到这里不仅是她的记忆,也是大隗氏玉记录的关于她和他最后的一段故事。其实如果时间能再给一段时光让他们发展,他和她的结局或许会大不一样的。
可惜时间没有。但有些感情却并不是建立在时间上。
白起的队伍终于和亲兵汇合,不远处即是山道口,一切大功告成。
马夫呦呵一声一打马屁股,载着尉迟瑾的马车吱纽吱纽开始行走,琉双与白起各自骑在马上,面对面,有说不出的情绪。白起说:“就此道别吧。”声音轻松的一如往日。
琉双说:“嗯。”然后掉转马头准备开步。
马已经快走到下坡路了,身后白起却又喊道:“要不我送你一程。”
她转头笑了起来,她觉得,白起刚刚说出那句话的情绪,应是和她要送他时是一样的。
马上的人儿嘿嘿两声,摇了摇头:“你送我送何时了,以后若有机会再来丹邱,我还请你吃糖炒栗子!”末了灿烂一笑,算是告别,一夹马肚,马儿奔跑进曜石般的夜色里。
这诚然是她对他的告别。
半个时辰后,山道上开始下雨,这是一切灾难事情的开头。块石携着暴雨大块大块地滚落山道。琉双抹了把脸,伏在马背上急速向前,一块落石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指宽的距离,擦着她的身子,砸在马背上,又掉落进深黑的悬崖。
与它一起掉落的,还有那块隗氏玉。
马儿跑出山道,进入了西门的那片树林。马还欲向前冲,马背上的红衣少女却堪堪勒住马,无言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她跌坐在地,那片地方还有几天前七个女匪打斗的痕迹。她抖着手摸着一块黑色的血,雨打在上面,像一条血河。马儿拱了拱她,抬头看向黑夜的尽头,示意她赶紧回家。
她抱起马脖子亲了一口,最后一次依偎着钟爱的小马,轻声呢喃:“小棕,小棕。”她摸着马儿浓密的鬃毛,眼泪扑簌簌落下,说:“小棕我回不去了,你回去吧。”这个时候,林子里已经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越来越近,低沉得像是闷雷。
琉双重重地拍了一下马腹,虚喊了一声“驾”,棕马像往日一样领起主人的命令,高昂地嘶叫一声,向西城门的方向冲去,它要带主人平安回家。
琉双站在林子里,深深地望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