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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三十一章】大厦将倾(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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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业谋杀鲜于修礼之事传来后,正与杨津对战的义军纷纷大惊。毛普贤奉葛荣之命搜查袁宏业遗物,正好发现丹书铁券,众人这才明白袁宏业是魏军安插在义军中的内奸,早已与杨津串通好如何里应外合。正逢对峙之时,群龙无首之势有弊无利。为稳定军心,在宇文兄弟的推举下,众人决定让有诛杀袁宏业之功的葛荣担任义军统帅。
刚上任的葛荣遵照宇文泰的建议,自称天子,广封群臣,按照中原礼法建立朝纲。商议之时,面对高坐主帐的葛荣,习惯于席地围坐的义军将领倍觉不适,更别说要向新天子行三叩九拜之礼。多亏宇文兄弟在其中百般周旋,首次朝礼才勉强进行。
不久前一则“天下归齐”的谶言传遍九州大地,雍州刺史萧宝夤杀害前来监督的郦道元一家后,趁机举起义旗反叛魏廷,自命为齐帝,并借此谶言招揽天下反魏之人归附于己,掀起不小风波。葛荣自然也想利用这则谶言吸纳人手,因此定立国号为齐似乎没有引起多大异议。倒是在年号的定立上,众人议论纷纷,除了部分人认为应当沿用破六韩拔陵“真王”之号,不少人坚持应以“大同”为号,以告慰鲜于修礼在天之灵。
两派人争论不休,最终由葛荣一锤定音,将年号定为广安。
朝纲初步建立起来后,左人城内也越发有模有样起来,一开始对这种改变有异议之人,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好处,心中暗自感慨葛荣比起鲜于修礼更有国君之威。再一次击退杨津后,闲下来的葛荣又开始思虑如何进一步完善目前的基业,终于做出了要定都的决定。左人城虽是鲜于修礼的根据地,但其固守之势对于未来拓展疆土并无大益。
这天夜里齐帝葛荣召集众臣商议许久,最终做下要攻下信都城的决定。
一切准备就绪后,葛荣将被封作靠山王的独孤库者及其世子独孤如愿留在左人城驻守,其余将领浩浩荡荡率部出征。
攻取信都之前必拔冀州城,虽说营中各人头衔已定,俨然若朝廷之风。但相处之时,仍无礼节可言。上一回众将商讨夺取冀州之时发生口角,当着齐帝葛荣之面,纷纷亮出兵器对峙,葛荣好言相劝,反倒遭一粗鲁的大将叱骂:“葛荣,俺今日话就撩在这儿了,若你听信这竖子的话,俺这就带人走!”直呼其名,令葛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又忌惮此人兵权之重,不敢作声怒喝。最后是一向得人心的渔阳王宇文洛生调解纠纷,这才没闹出分裂。
冀州已破,信都既围。只是信都固若金汤,易守难攻,难免要延长战时。
众人定下计策,将城围死,只等城内粮草殆尽,便可不战而胜。
听说北征将军源子邕本上奏劝告朝廷切勿迎击葛荣大军,避其锋芒,坐等其战无可战,掠无可掠之时,再一网打尽。只是朝廷以为他怯战,强诏其进逼葛荣,最后如羊入虎口,被高昂斩落马前。自此信都,犹如弃婴在野,任由群狼争食。而手横马槊的高昂也因屡战屡胜之势,让魏军闻风丧胆,自此“再世项羽”之名威震天下。
蜿蜒数里的军帐连营,如一条盘绕的巨蟒,正向围在其中的信都城吐着血红的信子。
从春到冬,信都城终于粮草殆尽,于这年十一月细雪夜城破。
葛荣率部发起最后进攻时,隐隐可见城头一身影声嘶力竭地激励守城将士,直至城破被捕,兵卒将那人推到葛荣脚下。只见那人鬓毛衰白,疲惫双眼如含血丝,身上不过套上一副软甲,清瘦的身板看上去倒像是个体弱的文人。
若不是宇文泰提醒,众人还真认不出眼前此人竟是元孚。想当年他手持白虎幡自六镇而过时,身为俘虏却也不卑不亢,目光熠熠,体格康健。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抽筋剥皮老了十岁,身为堂堂冀州刺史,却只着一件简陋软甲便上了城头,昼夜摇旗助威。
可惜城还是破了,与他同样沦为俘虏的,有他的家人,还有他的手下。
“陛下!”高昂手缚一男子疾步赶来,右耳血淋淋一片。男子身上的战甲已破,鲜血沿着仍插在臂上的箭杆流下,看上去十分狼狈,但眼眸中的坚毅却熠熠生光。高昂把男子朝前一推,按在地上,咬牙切齿,“这竖子竟还敢偷袭,差点没砍下老子的耳朵!”
“葛贼!”男子在地上挣扎,仍不忘破口大骂,“有本事给老子一个痛快!葛贼,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葛荣怒火熊燃,抄起别将手中的长剑,便要朝那男子脖颈处砍去。
“饶命!”被缚在一旁的元孚却叫了起来,“不要杀他!葛将军,若真要动手,请把剑指向
我!”
“三弟!”那男子涨红了脸,怒呵道,“你胡说什么?死我一人足矣,不关你的事!”
“大哥,如今父亲久病缠身,且家中儿女尚小,不可无人托付。你身为家中长子,理应担负起这个责任。”元孚的泪闪动在火光中,目光坚毅,“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让着我。在父亲面前,就因为我是你弟弟,你次次替我受罚。而我却处处连累你,要不是我软弱无能,当年也不会让蠕蠕俘虏去,害得百姓遭劫,你也仕途受挫,在洛阳抬不起头……元佑,这是我欠你的,这一次,你就让给我吧!”
元孚决绝地闭上眼,引颈待戮。
元佑眼看葛荣持剑逼近元孚,慌忙哀求:“不……求求你,不要杀我弟弟……让我死……我愿意替他……我愿意替他!”
同样被俘虏的僚属也纷纷跪地哀求,叩头流血:“吾等愿替元使君一死!”
“你们又是谁?”葛荣的剑锋扫过那一众求情的人,“难不成也是他的兄弟?”
其中一人抬起头,任凭额头上的鲜血流下:“不、不是……我与他既非血亲,也非旧友,我不过是他手下小小的僚属。从前的冀州,唯我八人同尊。因厌恶朝政昏庸,女主误国,我等屯保林野,不臣王命,人称八王。自从元使君上任冀州,劝课农桑,百姓安乐,我等自愿臣服,听凭使君差遣。他为一州刺史,待民如子,境内皆视其为慈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慈父将戮,子焉能苟活?请替使君死!”
“请替使君死!”余下七人纷纷应和,眼中尽是视死如归的坚决。
高昂见此内心备受触动,正欲为其向葛荣求情。却见葛荣手起刀落,掉下的并非元孚的首级,而是束缚元孚的绳索。
“走吧。”葛荣沉声道,“趁朕还没有变卦,你们都走。”
眼见元孚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众将纷纷佩服葛荣此举大义凛然,就连平日对葛荣颇有微词的高昂也对此事深表赞赏。
将都城定在信都城后,葛荣将元孚遗留下的冀州刺史府改建一番,暂作宫室,而将帅们的营帐则驻扎在府邸四周,形成拱绕护卫之势。每日城中将领都分批率部出城,寻觅周围坞堡敛集粮草,以备将来战死之需。收集来的粮草通常与一些日常用品储备在仓廪之中,每逢战起,青壮年男子出征御敌,其家眷便被统一安置于此,身为圣女的阿珩负责安抚她们的情绪,必要时组织妇孺作防守之势或迅速撤离。
从前侍奉在身边的巫女如今也腰佩短刀,以备战败不测。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回战事,总待在一起的妇孺老幼也彼此熟络起来。娄昭君早些年也未曾与高树生续弦相见,如今竟也时常处在一起,本就年岁差别不大的婆媳之间形如姊妹,躲在仓廪中有说有笑地为各自孩儿缝制皮袄。一向嘴利的梁绮也时常黯然望着紧闭的门,不是询问何时鸣金收兵,就是挂念远在左人城的如罗凌等人。
静谧的空间中人人相依相偎,本不相亲的血脉竟也因之相连一体。妇孺们百无聊赖之中便开始互相嬉笑以消磨时光,看似平和宁静的环境,不知有多少颗心偷偷高悬。
这一回与魏军的对战短促而激烈,不时便有人将受伤的将士抬回来医治,惊叫与哭泣此起彼伏,谁都害怕下一个被抬进门的是自己的亲人。周围的平和不再了,人人提心吊胆,仿佛能听到城外兵戈声与马嘶鸣,惨烈战况仿佛就在眼前。
“阿姊,”阿玱趴在阿珩的腿上,如同受惊的幼兽,“我好怕……”
阿珩轻抚她的额头,“不怕,闭上眼再睡一会儿,等你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可我睡不着,”阿珩可怜道,“我一闭上眼,就仿佛置身战场,怎么都找不到你和阿娘,孤零零的只有我一个人……”
“那我唱歌给你听,”阿珩的手覆上她的双眼,“你听到歌声,就知道我在你身边了。”
这回阿玱没有反驳,而是听话地躺在她怀中,听那轻缓温柔的歌声传来,梦里不再是兵戈与鲜血,而是回到阔别已久的武川。那里正值草长莺飞之际,散如繁星的花在草海中隐隐现现,她与阿姊坐在马鞍上,踏着夕阳晃晃悠悠走回家。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周围的人本沉浸焦虑恐惧之中,听到这熟悉的曲调,也纷纷应和唱起,仿佛这样能够舒缓心中
的烦愁与悲痛。她们的声音并不如在草原上那样高亢,但各有各的悠扬婉转,唱了几句,竟有人偷偷啜泣起来。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好像冲破了紧闭的门,飞向辽阔的云天,飘向她们思念的远方。远方有广阔草海,远方有连绵阴山,有飞驰的马、成群的牛羊。一顶顶穹庐散落在草海中,似乎只要掀开帐帘,那一张张逝去的面容会重新出现在眼前;似乎只要掀开帐帘,这场阔别多年的梦就会惊醒,她们会惊奇地发现,自己从未离开过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