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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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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后,李恪终于随着征讨高昌的大军出发了。这次出征,太宗授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薛万均与李恪为副总管,再辅以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归附大唐多年的异族将领,率十万大军自长安出发,浩浩荡荡奔玉门关而去。
由长安至玉门关这段路上,沿途所见虽远不如京中繁盛,且越往西去越见荒凉,可李恪毕竟是初次随军远征,奔赴的又是他早就心向往之的西域大漠,自然什么都无法阻挡他高昂的兴致,连临别前杨妃对他此举隐隐的反对和忧虑也被他暂时压在心底,不愿多想。
大军到达玉门关之后,侯君集整兵五万在关隘留驻,任用阿史那社尔为前锋,由他自己和李恪统率中军,再由薛万均殿后,指挥其余五万军队继续向西出阳关,进入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荒原上早已经过数遍寒风侵袭,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丝绿意,满目皆是一派萧瑟的土黄。远处,依稀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影,山顶上白皑皑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寒冷的银光。为了让他们的征程更加隐秘,侯君集已向阳关守将下令,要他们阻断所有由长安出发西行的商旅,因此沿途只剩下自西而来的商贾,本就寂寥的戈壁滩上,除了沉默行军的队伍更加鲜见人影。
李恪直到此时才体味到真正的行军之苦。戈壁滩上的白日以晴空居多,日头自每天清晨初升上来,就把光芒无遮无拦地洒向地面,直透入卵石缝隙间。虽然时已入冬,可是这里强烈的阳光炙烤尤似盛夏,热度也随着队伍的行进逐渐增加。大军的脚步趟起一阵又一阵灰尘,象一条不停翻腾的长长烟雾随着队伍前行。入夜之后,侵入骨髓的寒冷似乎一下子又笼罩下来。如不走运再逢上风雪,暗沉沉的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乌云仿佛向他们直压下来。由四面吹来的寒风,掀起大块的沙砾往帐篷里直灌进来,继而漫天的飞雪盘旋而下,让他们本已困顿的队伍更是雪上加霜。
尽管戈壁滩上的气候如此恶劣,尽管日日随大队行军还要忍饥挨渴,李恪还是咬紧牙坚持下来。他现在才知道,无论在京城也好,在安州也好,他这些年的生活真可谓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现在越是艰难,反而越激发了他心中那股倔强不服输的豪气,不仅不愿被随行的侯君集看低,更不愿输给父皇。他早就知道父皇当年为打下大唐江山东征西战,其间经受的劳苦困顿远远超出他今日这些艰辛,就连日日行在身边的侯君集,经过多年征战,对今日的一切也都不以为意,安之若素。想到这些,似乎也给他增添了无限勇气,不敢流露丝毫胆怯畏惧,,日日兴致昂扬骑在马上,紧随大队前行。
在戈壁滩中艰难度过二十余日,他们终于在这日傍晚走出戈壁,到达伊州边界。经过这些天的磨砺,李恪原本光润的面庞黑了几分,也粗了几分,不过神情不仅未见萎顿,反而更加意气风发,似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开阔了他的胸襟,鼓舞了他的意志。这时,就连最初对他存了小觑之心的侯君集也不得不收拾起心中那点轻视,对他刮目相看。
驻守伊州的李大亮早已备好粮草,亲自到这里迎接他们。他将众将迎入城中,在府衙里摆好筵宴盛情款待,为他们接风。李恪根本没有料到,本来高高兴兴、宾主尽欢的一场酒宴,却因为留守玉门关那五万将士起了争执,最后竟闹个不欢而散。
领兵而来的诸位将领,这些天来日日在戈壁滩上饮清水、啃干粮,此时见了李大亮府衙中的酒宴,虽不十分精致、丰盛,不过毕竟酒肉充足,看在他们眼中,已不啻为珍馐美味。不需李大亮多劝,他们便已经开怀畅饮,大快朵颐起来。
李大亮陪侯君集、李恪、薛万均等主将坐在首席,毕竟不能象下首那些将领一样放怀豪饮,虽有李大亮在一边殷殷劝酒,始终还保持了几分斯文。席间众人闲闲说起一路行来途中的种种艰辛,李大亮着意看了看李恪说:“下官当日听说皇上竟然派吴王随军亲征,心中本来还存了几分疑惑,深恐吴王受不住途中劳苦,会有什么闪失。今日见来,殿下经此劳顿却未见丝毫风尘之色,反而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倒真是下官多虑了。”
“李将军过奖了。”李恪谦逊地笑笑说,“父皇让我随军征讨高昌,虽名为副总管,不过是想让我跟随各位宿将经此历练一番,长些见识。若说行军劳顿,倒也未必见得。想来还是侯将军事先安排得当,征来大批骆驼随军运送粮草,在戈壁上又控制行军速度不急不徐,让大军免于疲累。况且侯将军一路上对李恪照顾有加,连生活诸事也一一妥善安排,让在下甚少体会到军旅之苦。”
侯君集听了李恪的溢美之词,虽然口中连说“吴王说哪里的话,实在是谬赞了”,可心中却忍不住喜悦和自得,一手摩挲着下巴,踌躇满志地笑起来。
李大亮看看他喜滋滋的样子,不禁也露出略带揶揄的笑容,顺手举起酒杯说:“如此说来,我们大家应该先敬侯尚书一盏酒,也祝侯尚书此役旗开得胜,一举拿下高昌,不辜负皇上的厚望。”
侯君集也不推辞,爽快地举起酒盏,向同席众人一一示意,然后便凑到唇边,把满满一盏醇香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盏,抹抹嘴边的酒渍,带着几分不屑道:“降服麹文泰这种小人,何足道哉!我大军明日一早从伊州出发,拿下小小高昌指日可待。”
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大亮对侯君集这种狂放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可是又不愿驳他的面子,扫了众人的兴,想了想便微微收敛起笑容感叹道:“就因为西域此去京师太远,大军到此太难,加上皇上不愿劳民伤财、轻易兴兵,所以麹文泰这种小人方敢无礼。皇上不出兵便罢,一出兵便要兵无虚发。有了这十万大军,说不定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若能迫使麹文泰不战而降自然好,不过对我们这些眼里只有刀枪,与征战为伍的人来说,白跑一趟岂不是太无趣了。”别人还来不及说什么,薛万均已经抢先嚷起来。他的话似乎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只见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侯君集环视了席间众人一圈,这才哈哈一笑说:“李将军,不瞒你说,我觉得皇上对此次出征是过于持重了,非让我带足十万兵马。到了玉门关,我就留下一半兵将,只带剩下五万赶来伊州。其实对付此等小国,连五万兵马都显得多余了。”
李大亮还不知道侯君集在玉门私自留下皇上要他带出的一半兵马,闻听此言顿时一愣,心中隐约觉得侯君集如此托大实在不妥,于是神色凝重说道:“按说对付麹文泰,有三万兵马就足够了。不过皇上既如此慎重,想必有他的道理。依下官看来,高昌一役事关西域大局,不可有一丝闪失。再者麹文泰背后有西突厥肆叶护可汗的支持,高昌和可汗浮屠城互为犄角,侯尚书此去攻打高昌,对西突厥也不可不防呀。”
李大亮本是一番善意的提醒,可侯君集此时正是志得意满,如何能听进别人的忠告,李大亮的恳切言辞听起来也变得格外刺耳。他不觉轻蔑地打个哈哈说:“多谢李将军提醒。不过对西突厥,君集早已心中有数。他们一向狡诈贪婪,最多也只敢在背后挑唆他人对抗大唐,岂敢公然与我们对抗。”
对侯君集在玉门关留下一半兵马一事,李恪本就心存疑虑,现在听他们在席间谈起,不由得格外留意。父皇的谨慎、李大亮的持重都与他的心意不谋而合,不过碍于侯君集为此役主帅,他本不打算多言。不过现在他见侯君集如此自负,很难听进别人的劝说,便忍不住开口说道:“侯将军,李将军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现在阿史那步真据守着浮屠城,显然是要静观其变。如我军能兵分两路,一路直接攻打高昌,一路逼近浮屠城对西突厥施以震慑,他们自然不敢有所异动。但是现在我们兵力有限,只能全部用来攻打高昌,对背后的突厥人必然疏于防御。正因为他们贪婪狡诈,所以有可能从背后对我军偷袭,让我们陷入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
李恪此言一出,侯君集心中更加不悦,想不到吴王这个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子也敢对自己的调度指手画脚。不过他当然不愿在酒席上就当场翻脸,只好强压下心中不快,可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明显带着几分勉强,从鼻孔中轻哼一声说道:“本官在沙场征战多年,虽不敢自夸用兵如神,可毕竟哪次也没负了皇上重托。皇上既然对君集如此信任,莫非李将军和吴王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听侯君集的话说得如此不客气,李恪脸色一变,忍不住开口就要回讽几句。可是他一转头看到李大亮,见他正用劝慰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头脑顿时冷静下来,把冲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后席间的气氛就变得有几分凝滞了,虽然大家还在照常饮酒吃菜,可是心中都象梗了块大石一样无法顺畅,连聊天的兴致也没有了。又坐了一刻,侯君集便推说因明日一早大军便要开拔,想早些回李大亮为他准备的府邸休息。李大亮也不想多挽留,虚应了几句,这府衙里的酒宴便草草收场了。
这晚李恪就歇在李大亮的府衙之中,等众人散去后,李恪见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便怀着几分不解急切地问:“李将军,刚才酒席上你为何不让我把这件事与侯将军剖说明白?”
李大亮叹口气道:“下官何尝不想说服侯尚书,只是殿下可能有所不知,侯尚书为人颇为自负,殿下若当着众人驳了他的面子,让他无法下台,只怕劝说的话他更加听不进去,非要一意孤行不可。不若先随着他的意,然后再私下找时机劝解。”
“可那该如何是好?”李恪更加焦急地询问道,“大军明日一早就要开拔,往高昌进发。此事该如何决定,全在今晚了。李将军的忧虑其实也正是我的忧虑。父皇明明要侯将军率十万大军攻打高昌,现在他私自留下五万兵将,万一征讨高昌时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回京之后该如何向父皇交待?”
“殿下也不必为此事太过忧虑。”李大亮望着他皱紧的眉峰,宽慰地笑笑,拉着他在绳床上坐下说,“下官心里早想好了个较为稳妥的主意。”
“好,你快说来听听。”李恪闻听此言,心情终于放松一些,神色也不似刚才那样紧张急迫,拉着李大亮的手,聚精会神看着他,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只是那就要辛苦殿下深夜跑一趟了。侯尚书现在已经回府歇息,要继续劝说他,这是最好的时机。如果他能听从劝说,我们今夜就可以派人往玉门关送去加急公文,要留守的将士即刻出关赶往伊州。如果他还不听从,我们也不能听任他去冒险。依下官之见,不妨由下官带领部分驻守伊州的军队前往浮屠城,起到对西突厥的威慑作用。”
“可是——那伊州怎么办?将军若是带兵前往,伊州守备必定空虚。阿史那步真若是瞅准这个时机来攻伊州,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李恪一边思索李大亮的话,一边疑惑地摇摇头问他。
“难得殿下能想得如此周详。”李大亮略显诧异地望望李恪那张年轻的面庞,赞赏地微微颔首道,“这也无妨。下官不会带兵进逼浮屠城,只会在伊州与浮屠中途驻扎,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也可保伊州无虞。”
李恪终于松了一口气,嘴边露出轻松的笑容,由衷说道,“还是李将军想得周到。既如此,我就不辞劳苦,到侯将军那里做一次说客吧。不过就怕他欺我年轻,没有带兵的经验,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呢。”
“不会。”李大亮用力摇摇头说,“殿下虽是第一次随军出征,可刚才仅凭下官和殿下这番短短对谈,就能体察到殿下思路明晰,对事情剖析得也鞭辟入里,绝不是胸无点墨的昏庸之辈。就算侯尚书能征善战,也一定不敢小觑殿下。何况殿下虽只是副总管,毕竟有吴王的身份在此,侯尚书也不敢就这样大剌剌置殿下的劝说于脑后。”
“好,那我现在即刻就到侯将军府上去。”李恪点点头,望望殿外暗沉沉的夜色,立刻动身离开了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