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锦》靡不有终

1、幻境灵墟

　　上虚幻境。

　　女子微闭双目，似在浅眠。桃花在她周身飞旋，落满衣襟。青丝如瀑，顺着脊背蜿蜒，迤逦委地。桃花妩媚，衬着女子绝色风华，只是那苍白面容却是死寂森森。

　　萧素踏花而来，见着数日来皆是一般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手中便开始结起繁复印结。碧玉瓷瓶从她袖中自动飞出，其中一滴流转不息的鲜血缓缓浮升，凌空落在她莹白的指尖。箫素的目光再度往女子身上放了放，眼中悲悯并着疑惑之色转瞬即逝。

　　箫素闭上眼，一缕神思悠转分出，在触及女子周身时，却被一道光壁挡住，只在外围环绕来去。箫素当下低喝一声，先前浮于她指尖的那滴鲜血便犹如活物一般，向着那光壁直直撞去。

　　光壁颤了颤，须臾便以鲜血为心，漾开层层波纹去。只消片刻，鲜血落处便出现了一个指甲盖般的小孔，神思得了门道，轻云出岫般飘进了去。

　　不多时，箫素睁开眼来，竟是在虚空中踉跄着后退好几步之后，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她伸手抚上胸口，想起方才所见，仍旧心有余悸。

　　而桃花树下端坐的女子，面色无悲无喜，依然方才浅浅而眠的模样，一如广阔平静的海面，谁也瞧不见底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箫素知道她已经醒来，她不愿睁眼，便是不肯再相见了。连着三日，她日日来。要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尽了，也知道，终究是白费了。只怕眼前的人，一字也未曾入耳。

　　然而该说的，箫素依然还是一板一眼地说出口。

　　“师姐，你可曾忘了，可曾悟了？”

　　女子身形突然颤了颤。箫素听见自她唇角逸出的一声轻笑，带着嘲讽和自弃的意味。随即见着她已经睁开眼来。只是往日盈盈潋滟的灵动眼眸，已化作一口枯井。

　　“生死难忘。轮回不悟。阿素，你不必再来。”女子声音缈缈，却笃定如斯。

　　箫素闻得此言，固然知了此行亦是一场虚行，到底有些失落。她举目四望了这上虚幻境一眼，蹙眉想了想，开始念诀结印。

　　女子识得她所结之印，开口道：“阿素，不必费心。上虚幻境，幻由心生。你的结界护不了我。”女子声音一如清冷，却带上了些许软意。

　　箫素咬着牙，鬓角滴滴坠下来晶莹汗珠。待到结界已成，箫素已无法再在虚空而立，只好缓缓落到地面上来。

　　女子叹息：“阿素，你何必……”

　　“师姐，”箫素强支着身子，气息不匀，勉力说道，“我今日来，还替师父带来了一句话。师父说，若你能在上虚幻境七日，受尽累世情劫，他就全了你的执念。”

　　女子怔愣片轻笑道：“不过七日而已。”只说完这一句，便再度阖上眼去。

　　箫素脱力，瘫坐在地，口齿心间皆漫上来一阵苦涩。

　　上虚七日，累世情劫，你说得何等轻巧！我亲眼见着你如何亲手了结所爱性命，你手中匕首染上一重一重的鲜血，你的心头血早已染红衣襟，比那遍野桃花更要凄艳几分。

　　而那一个凡人，究竟是怎样的，才能得你，情愿为他受尽这般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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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箫素枯坐了半日，终于敛裾起身，桃花落满了肩头。她看了一眼，结界中女子面覆冰雪，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箫素忍下心中酸涩，念诀出了幻境。幻境眼是一棵桃树，花开十里，终年不谢，也因此永生永世，不结缘果。

　　桃之夭秾艳胜云霞，却难敌那树下月锦男子眉心一点朱砂。

　　男子双手负于身后，见着萧素孑身出来，喃喃道：“果真还是如此么。”箫素蒋他眸中黯色看得分明，却还是向着他走过去。屈身行了礼，恭敬道：“弟子无能，未能说服师姐，请师父降罪。”

　　“也罢。”男子伸手虚扶一把，温声道，“窈歌本就倔强，怪不得你。她……现在如何了？”

　　“神识虚弱，仅凭着意志强撑着。”

　　男子蹙眉，沉吟半晌，方才道：“再让她多受几日苦楚，磨磨傲气。七日期满，你去带她来见我。”

　　箫素恭顺地应了声，手中突然多了一个碧玉瓷瓶，装着的仍旧是一滴灵气满溢的鲜血。这些时日来，巫华的鲜血，不知耗了多少了。以巫华上君之身，这样一滴鲜血损耗的修为，只怕须得成百上千年方才能恢复过来。

　　箫素再度呆立了片刻，将瓷瓶收好放入袖中，缓慢踱着步子，向着云光尽头去了。

　　重明殿殿前玉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

　　箫素抬步走到她身边，推了推她：“若馥，若馥？醒醒……”

　　小丫头睡得香甜，不搭理，伸出小手在虚空中胡乱挥舞了一通。箫素失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脸，一个没忍住，又捏了捏。

　　若馥嘟嘟囔囔醒过来，见着箫素，眼睛发亮，脸上绽出了花儿来。她纵身往箫素怀里一跃，伸长了手臂搂住了箫素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了她身上。

　　箫素早有所料，反应很迅速，手法很熟练。小丫头喜滋滋地蹭在她怀里，连珠落玉盘：“二师姐，你又去了上虚幻境是不是？大师姐还好么？师父还在生她的气么？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让大师姐回来啊，若馥想她了……”

　　箫素摸了摸她的辫子，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便沉默着。

　　这些个问题里她能回答的就只有一个，然而若馥要的答案，却一定不是这一个。

　　师父生不生气，她不知道。

　　也许气过，也许从来就没有生过气。

　　师姐好不好，什么时候能回来，选择的权利其实从来都握在她的手中，只是她不要罢了。

　　若馥仍旧可怜兮兮地看着箫素，等着她说些什么。小丫头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一个问题就必定对应着一个答案。

　　若馥心思简单，本体是一枝莲花。是窈歌在凡间历劫之时偶然遇见，卜算到她颇有仙缘，便将她带回了灵墟。灵墟是修炼的上佳之处，只数百年若馥就得了人形。

　　箫素将她抱在膝上，试着安抚：“若馥，我和你一样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是……再等等吧，再过四日，一切都会有个结果了。”

　　“就是说再等四日就可以见到大师姐了？”若馥从箫素怀里跳下来，兴奋地跑跑跳跳：“我这就去，为师姐找寻出最美的莲花来。”

　　娇声乍逝，莲香轻拂，人已无踪。萧素望着远去的粉色身影，浅浅一笑。

　　四日后。

　　巫华端坐在重明殿里。殿下垂手而立的，是他的十五名弟子，另外还有一些上君的使者。这些使者们偶尔抬眼瞧他的目光里，惶恐之中掩不住轻蔑之意，甚至还并着些隐隐的兴奋。修为到了他这一步，万事万物在他眼中皆是原相，没有看不穿的。

　　人心，也是如此。

　　巫华清楚这些人，他们代各自侍奉的上君而来，美其名曰肃整华天规矩，未免灵墟循私。实则……看场热闹罢了。

　　九重华天上生来神骨的灵墟上仙，只差一步便可跻身上君之列。却为了一个凡人，自损了根基修为。

　　多可笑。

　　巫华上君，真可算得上是……颜面扫地。

　　箫素已亲往幻境迎窈歌。巫华想，也是时候将此事做一个交代。多少人翘首以盼灵墟对窈歌的惩处，那便让他们看一看好了。

　　等待并不需多久，巫华看着殿下立着的那些人，不自觉就走了神。右手侧站着的是他的第三个弟子，木讷拙舌的固行。早不是那个伶俐活泼，明媚浅笑着的女子。

　　萧素携着窈歌进了重明殿。外人在列，她向巫华行了跪拜大礼，道一句“回禀师父，师姐已到”，便走到右手列的首位上站定了。

　　窈歌孤身立在大殿中央，青丝未挽，一袭白衣早已暗了颜色，胸前处斑斑血迹煞是惊心。她环视了四周那些自她进入大殿以来，就肆意打量的使者一眼之后，便抬起头，坦然地与高坐上的巫华对视。

　　使者里并无多少人曾一睹这第一神女的风采，只是闻名已久。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越发引起了探寻之心。故而将目光一直钉在了窈歌身上。窈歌漠然回视的那一眼，直叫他们感觉有一股子凉气径直往头皮冲上来。

　　这……哪里是一个神女上仙的气息！这分明是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眼之下恐叫万木凋零，寸草不生！

　　众弟子眼中纷纷浮现痛惜之色，更甚者已有泪光闪烁。

　　这……哪里还是往日温柔明朗的大师姐呀！这分明……就是一个死神了。

　　巫华清咳了一声，肃言道：“窈歌，你可知错？”

　　窈歌敛眉垂首，在地上跪伏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砖，她平淡的声音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弟子顽劣任性，在凡间铸下大错，有负师父多年来的养育教导之恩。弟子不敢有所隐瞒，特来向师父请罪。”

　　“上仙这话说的倒是轻巧。”一个瘦骨尖脸的使者扯着一把尖利的嗓子，冷哼道，“一句顽劣便可掩饰所有过错，当真是冰雪聪明。以上仙在凡间所为，理当削神骨，灭仙身，堕六道受轮回苦楚千百世，或能偿清一二。巫华上君，吾等今日前来，还望上君秉承公允，才不枉地府冤鬼怨魂痛哭一场！”

　　即便窈歌今日待罪之身，他也还是不得不称一声上仙。然而这说话的语气，显然已无了半分对上仙应有的尊重。

　　巫华面上蒙了层云雾，叫人看不出情绪。只是心中怒气陡生，眼眸深处幽幽火光一闪即逝。自他登灵墟上君位，还从未有人胆敢如此与他说话。若是往日，这样的人，只怕还未踏进重明殿就叫乱棍打出去了，岂能容他这般放肆。就是上君亲自前来，招他不待见了，也半分讨不到好去。

　　如今为了窈歌，姑且忍下来罢了。

　　可巫华上君大肚能容，他教出来的弟子却个顶个的小肚鸡肠。

　　左列最末的少年离这发言的使者最近。使者话音蒋蒋落下，这少年已然出了列来，飞起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众使者目瞪口呆，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少年“啊呀”一声，慌慌张张跪下来对着巫华道：“师父恕罪。这朝会实在太没意思，弟子就默诵了一下心诀，谁知竟通悟了。大喜之下没收住灵力，是以误伤了使者。弟子这就前去与使者大人赔礼道歉，之后即前去悔思崖忏悔。师父放心，暮涯必不失了重明殿的礼数。”

　　唤作暮涯的少年身量还小，眉目未脱稚气，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有礼有节。不待巫华应答，飞身出了大殿。片刻后，殿外传来越发凄厉的惨叫声。众使者一分不差地听进耳里，面皮齐齐一抖。叫这少年胖揍一顿，只怕会仙骨寸寸碎裂，上万年苦修恐都无法回转。

　　那少年额间一道金色龙纹璀璨，想来是故意揭明了身份来给他们看。东海龙族嫡裔谁敢轻易得罪？而唯一能说上话的巫华上君……众使者怯怯抬眼去看，见着上君望着殿外若有所思的模样。众使者面露喜色，以为巫华上君到底觉得不妥，会出声将那使者救下来。

　　“唔，”巫华顶着众使者殷殷目光，沉吟道，“暮涯既有所悟，阿素，待他从悔思崖上下来，便取了我前些日子炼的澄心丹与他。”

　　众使者面色顿时灰败，听着殿外渐息的痛呼声，胸中不由涌起那么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感慨来。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重明殿不好招惹，只是不知道……哪里是不好招惹，这根本就是招惹不得！

　　箫素闻言站出身来，拱手应道：“是。萧素记下了。”

　　见着众使者神情百态，萧素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有加，道：“灵墟重明殿，向来待客殷勤周到。今日师弟有所冒犯，倒叫使者大人见笑了。萧素这厢，便代师弟，给大人们赔礼了。”

　　说完，只是微微地，微微地，不着痕迹地，曲了曲膝。

　　重明殿内剩下的十四名弟子，皆有样学样，齐声道：“大人见谅。”

　　一干使者满面惶恐，连连摆手，神色古怪。

　　重明殿……果真待客殷勤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