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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最初与最终(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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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阿彻一起过了三个月,他像当初的我一样,越来越虚弱,到了后来几乎处于昏睡中,每隔一段时间都如同做了噩梦一般忽然清醒,看到我还在他身边守着,便安心的笑笑,继续睡去。
我凝望着他沉睡的那张脸,手指虚虚描画着他的摸样,仿佛靠着这样,就可以永远记住他。
然后摔断了手腕上的手镯。
阎王爷果然在半盏茶后出现了。
我微微仰着脸,他飘浮在半空中,宽袍大袖翩然翻飞中,围着一团飘渺的烟雾,模糊地看不清他的轮廓,只有一张脸冰冷得没有表情。可正是这样,反而让我更加下定了决心。
“那两个条件,第一,我要保住霍嬗的性命,不管能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他再次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几欲张口又被我打断。
“第二,我要一个能让我们再次相见的机会。”
两个条件,一个麻烦一个简单。似乎有了第二个要求垫底,他还是黑着一张脸答应了。
“明天这个时候,你直接过来。”
“今天就直接办了不行?!非得拖到明天?女人真是麻烦。”
“总得……道个别吧。万一,他要殉情怎么办?”我僵着脸笑道。
“麻烦!”他虽然一副很嫌烦的样子,但还是点着头消失了。
第二天天气非常清朗,金黄色的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显得又温暖又灿烂。可能是晒了太阳的缘故,他的精神也显得特别好,我们一起用了膳食,又看他处理完了公务,我轻声问他:“阿彻,你陪我再去一次金屋吧。”
“好。”
熟练地将香炉向右转动,两面高大的置物架不出声地同时左右分开,露出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门,顺着门,里面是黑乎乎的阶梯。
我看到他要伸手,慌忙喊道:“等等,这个让我来。”
他微微侧身,看着我伸手拿过油灯,在靠近门的内侧暗渠中微微一晃,登时两条火龙从我这里延伸开来,绕着高顶的房屋转了半圈,在尽头相遇,碰撞出不小的火花。
我近乎痴迷地看着火龙蔓延,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玩这个。”
“很好看。”我也笑,觉得这场景非常壮观,看一万次也不厌。
在火龙的蔓延中,黑暗的地下宫殿一点一点被点亮。
金黄的屋顶,金黄的椽柱,金黄的大床,金黄的妆台,金黄的矮几,金黄的架子,还有金黄的书桌……随着火光的照射,所有黄金制的器物开始绽放出明亮而灿烂的光芒,星星亮亮的光闪烁在华美的屋子中,连屋中一动不动垂落到地的金纱都跟着闪烁起来。
顺着金砖铺就的阶梯,我们一步一步缓慢走下,撩开金纱,我慢慢坐到椅子上,磨平的镜子中清晰地映出我的脸:“阿彻,你给我梳梳头发吧。”
他闻言拿起梳子,金梳顺着长发梳下,一次又一次。
“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也想你一样总是很爱睡觉吗?”
“……记得。”
“那天我醒来,随手拨一下头发,然后掉了好多……那个时候就在想,是不是头发都知道我要死了,所以要主动离开我。”
“你没有死。”
是啊……可是现在你要死了。
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未知,所以每个人才这么怕死。只是,总有一些东西,比死亡更重要。
只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是啊,我还活着。阿彻,我知道你胸中有丘壑万千,那你能不能答应我,把这江山治理得好好的,这样……万一将来我还想出去走走,岂不方便?”
“你和我一起出去?”
“嗯,是啊……万一咱们走到一半,被山贼什么的打劫了怎么办?”
“好。保证不会让你遇到山贼的。”
“那你说要是……”我正要说话,忽然看到镜子中,身后的他扶着金柱摇摇欲坠。
“阿彻!阿彻!”我慌忙转身去扶他。
“有些累了,娇娇,我们躺下歇会儿可好?”
“……好。”
他在被子下轻轻握住我的手。
“不要哭……你以前说,金屋是个美梦,那现在,我陪你一起,做这个美梦,不好吗?不要哭……”
“嗯……我们一起……阿彻,据说人死了是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然后就忘记了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生活。”我擦擦眼泪,低头看他。他眼皮微抖,明明是无法控制地昏迷,却又极力想从昏迷中挣扎出来。
“所以你好好活着,等着我,等我和你在桥头相聚之后,再一起喝汤……你要好好活着……前半辈子,是我一直在替你看风景,后面这么多年,轮到你替我看啦……”
他已经沉沉睡去。
我起身,赤足走到巨大的雕花金镜面前,镜子中的女人身穿灼灼红衣,黑发如墨,眉目如画,已不再是当初少女的青涩。
这个身体伴随我这么多年,看惯了这张脸,我几乎忘了原来自己的摸样。
转身离开,正准备登上金阶出去,忽见矮柜上露出一角白布。
拿起一看,那是很久之前我做的签名布,上面有无数个人亲手写下的名字。
卓文君,刘启,周亚夫,栗妍,刘荣,郅都,刘嫖,陈午……后来又多了司马相如,卫青,霍去病……上面有个小小的手印,是还不会写字的司马迁按的,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唯独没有我的名字。
我挽袖,研好墨,找到刘彻签名字的地方。那时我惹他生了气,实在想不到什么方法可以道歉,只好拿出他惦记了很久的签名布,让他签下名字。
提笔,沉气,垂目,缓缓在“刘彻”二字旁边写下“陈娇”二字。
它曾经是我那么抗拒那么讨厌的身份,我也曾经想要逃离和抛弃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直到今天,我能直面面对这个名字。
它便是我。
也许多年之后,史书会写上,我是大汉朝那个骄纵、恶毒、天真的皇后,因外戚和无子之过,破碎了自己的金屋之梦。他们心中的那个废后,日日端着烛火,曳着长裙,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门宫里,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歌,挥舞长袖跳着无人欣赏的舞蹈,孤寂地,看着太阳慢慢升起,然后落下,绝望地等待下一天的来临,或许还有些许期待未央宫主人的回心转意。然而终于失望,一个人无声地枯萎在华美的笼子里。
不,不是那样的。
然而这个结局,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我曾经不畏死,是因为生无可恋,现在依旧不畏死,却是因为……他会带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金屋之外站着那个男人,他在等我将生命还回去。
推开门之前,我再次回首,居高临下地看见,他躺在数层金纱之后,闭目合眼,睡得安稳。
我终将离去,他则只能堆砌万里锦绣,独自立于天之巅。
能陪伴他终生的,是孤月寒星,还有大汉辽阔的疆域。
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