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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母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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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娘在厨房忙活一阵,那碗给李寡妇的面,本是留作母女俩的晚饭,品娘洗了碗再涮锅,思索晚上再做什么吃的才好,山寨里的吃食紧张,吃得异常仔细,每户人家领了米粮,都是要精打细算,不敢有浪费的。
待品娘盖了锅盖,整理停当,便出了后厨,走到堂屋里。
珑儿跪坐在矮凳上,正把白皮纸对着开了的西窗,品娘知她写了一页大字,对着日光,把字隐去,再重新写过。
品娘拿过白纸,见上的字已不见,放在珑儿跟前桌上,把珑儿扶坐在矮凳上,摸摸被太阳晒红的脸,半关了西窗,从竹竿上取了布巾,拭去珑儿脑门上的汗珠,又擦了擦汗涔涔的手,温柔的问道:“写了一页字,可是写的什么字?怎么也不给娘看看,是好是坏,娘给你评评。脸红红的,可是热着了。”
珑儿揪了揪衣领,品娘拿下她的小手,把手从衣领摸向她的背,感觉有些许汗湿,“这天可是冷的,不兴脱衣服的,要不风寒了,可是要吃苦苦的药汁。”
珑儿小脸皱在一起,仿若吃了很苦的药。
品娘把布巾在热水里透了透,拧干擦拭珑儿的后背,这一番忙碌后,珑儿脸上的潮红渐去,倒是看似白里透红,好不可人。
品娘扶着珑儿的手,在雄黄瓶口里沾了水,在白皮纸上书:“独立苍茫里,采絮忙冬衣,深苇人不知,孤鸟应相告。”写完,一字一句交珑儿念,珑儿盯着字,虽是未能出声,品娘念道哪一字,哪一句,她的眼随音动,必是停在那一字,那一句上。
品娘反复念了五遍,见珑儿把眼抬在西窗,知她是会了,开了窗,把纸对着落下的日光,等其干。
珑儿双手交叉在窗弦上,把脸贴在上面,亮亮的眼珠一眨一眨的看着窗外。
窗外,李寡妇拿着一个空白瓷碗归了家,又拿出灰不溜秋的破布袋装豆子,豆子上的灰飞入眼里,李寡妇黑黑的沾了灰的手揉眼睛,边揉边“咝咝”叫疼。
品娘全身心都在白纸上,这白皮纸是拿鹿的白里皮和薄薄的棉布缝补,再拿野鸡油浇透晒干而成。从山腰踩来雄黄石,研成粉末,再用沸水熬煮,取其金黄的的浓汁。沾了雄黄汁在白皮纸上,清晰可见,若是经日光一照,水干字迹隐去不见。把二者用来给珑儿练字倒是省去笔墨纸砚,寨里物资贫乏,哪里能够如大户人家里日日供上笔墨纸砚,这些便是一般读书人,也是一项不小的花销。
纸上诗句随水分的挥发,逐渐逝去,品娘心里隐隐生疼,把目光投向珑儿,见其小脸在金色的光照耀下,熠熠发光,摸了摸她的脸蛋,道:“在瞧什么呢,恁是认真,脸这般烫,可疼不疼。你且安静写会字,就写刚刚娘交你的句子,可没忘记?”
品娘关了西窗,屋内的视线变暗,恐伤了珑儿的眼睛,索性大开了西窗。珑儿提起笔,拧开装雄黄水的瓶塞,拿笔沾了沾水。
品娘见其做事有模有样,微笑地点点头,进了里屋内,摸出香膏子,给自己干干的脸撘了一点,又用指甲沾了一小块,用手心碾匀,双手敷在珑儿脸上,珑儿正摆好姿态写字,摇摇头,似有不胜其烦扰,品娘扶正她的小脸,轻轻地安抚,在脸上摩挲,“乖宝贝,可别动,给你抹香香,小脸润润的,就不会疼了。你闻闻,是不是香香的。”
珑儿皱了鼻子,也不再动,待品娘在脸上摩挲了好一会,把脸从娘手里拿出来,继续低头练字,一笔一划,甚是认真,字体虽稚嫩,用力也不足,字迹却干净整齐,大体看来也甚是秀气。待最后一句“孤鸟应相告”完成,珑儿眨着眼睛看着母亲,品娘的眼睛却湿润了,水雾弥漫了眼球,品娘背过身,用衣袖重重的按按眼睛,回过身来,抱起珑儿坐在矮凳上,声音微变沙哑:“娘的珑儿可真聪慧,这么快都记全了,竟是一个字也不差。你可知道这句诗的意思?”
珑儿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颤动,红红的唇微微嘟着,品娘亲亲她的红唇,半哑着嗓子低低的笑道:“娘可不是难为了你,你这般幼小,哪里懂得这个,我们先不急,慢慢地认字,等字都认全了,你也明白了里头的意思。”
品娘低头思索了一阵,再聪明伶俐的孩子,毕竟见识有限,完全弄懂文章诗句的意思,到底太过于勉强,到可笑自己有时过于得陇望蜀,对珑儿的期盼过高,有时倒忘了她只是四岁大点的孩子。便劝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先慢慢诱导,从旁引用解释,再一一开导才好。
珑儿低头看着白皮纸上,自己所写的诗句,品娘抓着她的手指向“絮”,“这个絮字,就是娘今早带你去采的白絮娘娘,你小布兜里的白白的花花,就是它。”
珑儿抬着头看向墙角的装了白絮的布袋,品娘继续道:“白絮轻轻的,风一吹,它哗啦就吹到天上,就像去年看到的雪花一样,你可记不记得雪花,不记得,今年娘带你看看雪花。这白絮娘要用来做棉袄,虽然它顶不了严寒,可总不至于白白受冻。”
品娘耐心地给珑儿解释“冬衣”、“深苇”,解释到“孤鸟”,“孤,是落单、单个的意思,鸟是天上飞,可以发出声音的动物,孤鸟,便是单个的小鸟。孤单的小鸟最是可怜,它失了群伴,既看不到生养它的父母,也得不到伴侣的呵护,更没有亲友的援助,与这世上无依无靠,便是死了也寻不到它的居所。”
品娘的声音愈见低沉,珑儿拿手抚了抚母亲的脸颊,跳下来,从炕下的布篓里搜出一块棉帕,奔到品娘身旁,摇摇母亲的胳臂,品娘低头看着女儿献宝贝似的举起双手,品娘接过棉帕,见帕上正是春天所绣的两只黄莺,绿线勾出的枝头上,一只雏莺扑腾翅膀似要飞扑下去,下方的母莺似从远方归来,展开翅膀敞开胸怀迎接孩子。
品娘见此,心里甚是感动,拿脸紧挨着懂事的女儿,微笑道:“幸而娘身边还有你,不至于真成了那无人理睬的孤鸟,是死是活,也无人过问,便是死了也无所依托,魂魄也是怕无人供奉。往后我母女俩,好好过活,娘这辈子只指望着你才好,你要快快地开口说话,娘等着你开口喊娘。”
珑儿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听到,还似未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