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女庭芳》苏又深

6、眉跳

　　品娘让珑儿呆在屋里头练字，自己去了山后头挖了半篓子野菜，因担心珑儿，怕她小孩家家呆在家，或有事她又言语不得，也不敢走远，只在屋后的山头寻了些地黄、麦冬、虎皮菜，顺带扯了把野菊花，便往家去，见自家大门开了，顾不得责怪自己走时，只是随意带了门，忘了让珑儿把门闩上，一时担心有小孩进来，欺负到珑儿，可怜她哭喊不得，只得低头眼泪吧洒的摸样，一时又担心寨里的人劫了珑儿，往山下去卖，各种情绪直上心头，胸闷头眩，哆着脚进了门，珑儿乖乖坐在西窗前写字，虎宝拿着一块葱油饼巴巴地看着，品娘顿觉心头松了口气。
　　“姨姨，您回来了！”虎宝回头看了品娘一眼，又巴巴地对着珑儿，轻轻道：“珑儿妹妹，你歇歇吧，我的饼都要冷了，你先吃一口吧，可好吃了，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娘说小孩吃冷的，肚子就会疼了。”
　　珑儿一心一意练字，哪里会去理会他，品娘拉着虎宝到一边，道：“你可别理会你珑儿妹妹，她最是不爱理人的，你也不用去理才好，这饼摸着还是热乎的，你先自己吃了才是正经，再不趁早吃，一会凉了吃了肚子可真疼了。姨姨刚喂了珑儿妹妹吃了面，这会子是吃不下的，你可不用跟她客气。”
　　虎宝把脸偏向一边，只拿右脸对着人，品娘注意到他左脸似被人挠了一条红痕，品娘正要问，见虎宝极力便着脸，倒不好再问，担心伤了孩子的颜面。
　　虎宝看了眼品娘，又看珑儿，再低头看葱油饼，拿嘴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嚼起来，品娘见此微笑，清理竹篓里的野菜。
　　虎宝吃得带劲，齿间吧嗒吧嗒响着，葱油饼在山寨里，是很精贵的吃食，寻常的都不愿意做它，既浪费面又浪费油，谁家不是紧着粮食过日子，也只有汉子们从外获了肥头几日，大伙才敢敞着肚皮吃，平日里都是紧巴巴的，虎宝还是央了何大夫人好一会子，何苗才遣朱瑛下厨做的，虎宝吃了一个，本意是藏好一个给珑儿的，岂知珑儿见了葱花饼，也没露出一个喜欢来，在虎宝想来，就是再不懂事哭闹的孩子，只要亮出葱花饼来，也是会欢喜的，忘了哭闹，可珑儿怎么就不欢喜呢，必定是从未吃过葱油饼，哪里知道它的味道，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带了给她尝上一尝才好。
　　珑儿写完了一页，半蹲在矮凳上，趴在窗沿上，两手半举着，品娘看日头快落了，道：“这要半会子才能晒干，你晒一会且休息一会，慢慢地才好，可不要累着了，晒好了就放着，娘来收起来。”
　　“珑儿妹妹，我来帮你晒。”虎宝不等手里的葱油饼吃完，蹬蹬两下挤上矮凳，伸出另一只手，要接过，珑儿手扬到一半，虎宝严肃道：“姨说了，你劲儿小，要休息的，我来帮你晒一晒，我劲儿可大了。”
　　珑儿瞥了他的手，虎宝低头看自己的手，因为吃了葱油饼的缘故，油腻腻的，还有点脏，看起来黑油油的，把空出来的手在一摆下擦了半天，手到底也没干净多少，倒是衣服蹭得脏脏的，虎宝看着干干净净的珑儿，心里很是低落。
　　珑儿晒了一会儿子，关了西窗，坐在矮凳上，眼看着门，甩甩手，虎宝也抬眼看了门一眼，见没什么物事，知道珑儿妹妹这是在发呆，想着要帮她揉揉手，又想着会弄脏了她的手，遂也不敢有什么举动，看桌上白皮纸上犹有黄色的颜料，有心去晒一晒，又怕弄脏了珑儿妹妹会嫌弃。
　　珑儿住了手，收回目光，拿起白皮纸，嘟着小嘴，对着吹起来。虎宝巴巴看着，珑儿妹妹两只白嫩嫩的手展着白皮纸，竖在自己脸面前，半天也摸不准她的意思，怔怔看着珑儿妹妹嘟起的嘴，才反省过来，鼓着腮帮，大力吹起来。
　　品娘见此，也觉好笑，把野菜择分开，思量着拿野菜裹面作菜团团，珑儿倒也不挑嘴，吃起菜团团的模样，看起来香喷喷的。
　　“珑儿把窗开了，这回天暗下来，眼睛做事不麻利。”也不等珑儿行动，自己走到跟前开了西窗，看了眼被吹得噗噗作响的白皮纸，虚捂了虎宝的嘴，“可别吹了，嘴巴麻不麻？力气顶大，一会子功夫，全吹干了。”虎宝嘻嘻笑起来，样子与他老子倒十足的像，珑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虎宝赶紧捂住嘴巴，哪里愿意缺了大门牙的嘴看在珑儿妹妹的眼里。
　　品娘瞧了白皮纸一会儿，收进炕下的隔层里，一一归纳笔与雄黄水。待完毕，抚了自己的衣袖和下摆，温声道：“你陪妹妹在这里做一做，可不准她拿笔拿针的，大暗日里伤眼睛，她要是去拿针，你到后头来喊姨，姨要打她屁股的。”说完拿眼睛看珑儿，珑儿把眼睛看向别处，把个虎宝左右为难的，想着不准珑儿妹妹拿针，怕她不听，若真拿针弄瞎了眼，那可是要不得，可若是向姨姨告状，姨姨真打她屁股，打疼了可怎么办。虎宝很是苦恼，垂头盯着珑儿妹妹。
　　品娘见虎宝手里还揣着剩了大半的葱油饼，料想已冷吃不得，遂道：“这大半个饼子冷了吧，姨姨正要去做饭，这就跟你热一下才好。”虎宝把饼交到品娘手里，品娘接过正要往后厨去，不想屋外进来一人，却正是李寡妇。
　　“哎呀，这孩子倒是喜欢往大妹子家来的。”李寡妇进门看见虎宝，笑呵呵的。
　　“李姐姐，可有事？”品娘见她空着手，没有端回自家碗，心中惊讶她的来意。
　　“还不是特来多谢大妹子，我家三狗吃你的面，可香了，那大一碗，可是都吃进肚里，我妹子硬是拦着怕撑坏肚子，谁知，那小子非要吃完不可。”
　　“那可才好，小孩子有了胃口比什么都强。”品娘接口道。
　　李寡妇看品娘臂弯里的竹篓，里面尽是不值钱的野菜，问道：“这晚上，准备做啥子吃嘞。”
　　品娘顺着李寡妇的眼，看着嫩绿的麦冬道：“晚上只填饱肚子，就着秋野菜胡乱弄点团团。”
　　“光吃没啥滋味的团团，可咋行，小孩子吃它，不好克化哩”李寡妇本以为品娘会弄点迷糊糊给女儿吃，自己来也顺带稍点三狗子吃，小孩子最不耐吃团团，又不滋养。那伸着小腿蜷在矮凳上的木呆子，长得白白嫩嫩，可那头发却又稀又黄，还不是缺吃食闹的，就是品娘刚来的时候，那滑溜溜的头发，闹了多少汉子的眼，如今还不是失了颜色，也只比山寨了的婆娘好了点罢了。
　　品娘看了眼女儿道：“说起来只是我惫懒，只简单里弄团团，我母女吃惯了这个，到不怎样，寻常晚上都是吃这个。”
　　李寡妇也不进来做坐，就要走“来就是特地跟你说声谢，就不耽误你的忙了，我这就家去，有空也去我那坐坐。”
　　品娘送到门口，“李姐姐休要客气，有什么只管说一声，可别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
　　“这个老货最是厌人！”品娘不防虎宝抱怨了一句，倒有些笑，虎宝见姨姨对着自己笑，笑嘻嘻的道：“我娘说她最是烦人得很，我也不喜欢见她。”
　　品娘忍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的话不学，偏要学这话，以后可不准随口说。”
　　虎宝仍是笑嘻嘻的：“我知道哩，我背着别人讲，要不我娘又要锤我的。”
　　品娘笑着进了后厨，珑儿拿了一根竹蜻蜓给虎宝，虎宝傻呆呆接了，好一会儿才笑呵呵的，暗想珑儿一下对自己这般好，高兴的摸不着头脑。
　　虎宝跳到地上，握着竹蜻蜓围着珑儿转，嘴里发出各种声音，哼哼唧唧地。珑儿睁着眼睛看着，也不作声，嘴角倒是弯弯的。
　　品娘一时做好团团，端出一碟子出来，把热好的饼交到虎宝手里，虎宝握着饼，数着碟子里的团团，数到五就支吾起来，再也数不上去，却爱显摆地继续数一数，珑儿摆着头看一看团团，又看看笑嘻嘻的虎宝，拿起手把三个团团抱在手里，品娘见了，拍了珑儿的手：“做什么都拿起来，先要洗手再吃。”从珑儿手里拿出来，摆在碟子里。珑儿蹭到水盆里洗洗手，虎宝见状也放下饼要下去洗手，品娘拉住道：“姨姨先教你数数，这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个，五接下去是六七八，可记住了。”
　　“姨姨，我记住了，有八个团团。”虎宝说完急切跑到珑儿旁边洗手。
　　品娘带着俩个小的，围着炕吃起来，虎宝也不吃饼子，拿起一个团团就往嘴里塞，品娘忙道：“慢点吃才好，吃这个容易噎着了。”虎宝听了嘻嘻地笑，见珑儿小口小口地吃，也慢慢地吃。
　　门外，有人道：“虎宝可在呀？”品娘听声音倒像是何苗身边的小丫头，还未应声，虎宝抢先道：“我在哩，我在姨姨家。”
　　听似有两人的脚步声，品娘下了炕，走到门口，何苗扶了小丫头走来，带到了门口，遣了丫头回去，拉着品娘的手道：“可不急死我了，这小兔崽子，害的我满寨子找人。”待看到坐在炕上埋着头吃团团的儿子，气道：“回去，看老娘不捶死你！”虎宝一听，团团吓的掉在桌上，皱着脸要嚎哭，品娘赶紧抱住虎宝抚慰，嗔道：“作甚么吓唬孩子，他在我这里可乖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顶多下次出门跟你说一声罢了，虎宝，可莫苦，下次来姨姨这，先告不告诉娘一声？”虎宝抽抽搭搭的：“告诉娘，出门告诉娘。”
　　何苗只得作罢，叹道：“也该给他长个记性，省的我操不完的心。”
　　品娘把炕桌稍作整理，问何苗吃罢饭没有，何苗看炕桌上碟子里团团，笑道：“哪里有功夫吃口饭，吃饭的工夫都在找这小子，看你这团团做的怪整齐的，我这一向挨不得饿，就在你这吃个团团罢嘞。”何苗一向爽利得很，说话行事倒没有一丝扭捏。
　　品娘笑道：“若你不嫌弃才好哩，这团团没做多少，我且去下把面条。”何苗拦道：“哪里劳烦你的功夫，我不过吃你一个团团，还不是见它卖相好哩，我肚里谗的慌，待家去了我家自是有面条在锅里，等着我吃哩，哪里还耐烦吃你家那口面。”
　　“一，二六七八，有八个团团，够吃哩。”虎宝伸出指头勾着头数。何苗倒是有些惊讶，今个朱瑛做葱油饼，还只能数到五，这会子倒是能多数出三个数，可见还是品娘还调教孩子，自己哪里能耐烦，当家的更是不耐烦管教孩子。
　　品娘知晓何苗不是见外的人，遂也不提去下面条的话，只把何苗让向炕上，自己抱了珑儿坐在一边，虎宝自觉挤到炕里去坐，扔捡了掉在桌上的团团吃了。何苗也不谦让，欠身坐了东炕，见珑儿两手含着团团，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着，小脸鼓鼓的蠕动，小模样吃得别提多香，提口道：“珑儿吃得什么团团，怪香的。”
　　珑儿听了也不做声，两手撕了团团，露出麦冬，品娘回道：“她最爱吃麦冬作的团团，我总共做了俩，碟里还有一个，何姐姐且尝尝。”拿了递给何苗，何苗接了，吃了一口子，忙道好吃，旁边的虎宝递来自己手里的虎皮菜作的团团，忙说自己的也很好吃，何苗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道：“这会子偏作大方，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可不见你孝敬你老子娘！”
　　虎宝很是委屈的看着自家的娘，只会刮刺自己，从不说好的话，下晌时自己和二狗子打了一架，明明自己有理，娘却还是要拉着非要去二狗家赔礼，还送了小袋米。又摸了摸被二狗子划了痕的脸，猛抬头看了眼珑儿，珑儿含着团团正看着自己，虎宝忙低了头，没了雀跃的心思，只觉珑儿肯定是看到脸上的丑丑的疤痕，心里更是觉得委屈。
　　何苗哪里理会虎宝的心思，只跟品娘道虎宝的各处不是，倒也没有真嫌弃儿子的意思，只希望品娘能多少指点一下他，弥补自己疏忽。品娘微笑的听了，只说道小孩子都是要好好教导的话。
　　何苗与品娘聊了会子，吃完团团，正准备要提天晚了带虎宝回去的话，忽左眉发蓄，何苗忙按住左眉，拧着眉头，品娘忙站起身问可是哪里不舒服的话，何苗皱着眉头道：“这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早里眉头就一个劲儿跳，跳的我心神不安。”
　　品娘倒了杯水，撒了几瓣菊花，递到何苗手边，关切道：“这天里干燥，姐姐日常里忙里忙外，必是累得慌，喝口菊花茶，耳目清明，且解解乏。”
　　何苗接过茶，喝了口，按住仍在跳动的眉头，心里没由得烦躁，对品娘直说无事，也没多呆，拉着虎宝家去，品娘直送到门外，见走远，关了门，母女俩且睡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