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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分割(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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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先下去。”
满殿无声清空。
太子坐上殿中主位,手搁在凭几上:“等我去盘问他,还是你自己说?”
李环:“民女不知殿下指什么。”
太子敛眉道:“他的脸……环环,我待你,虽不至于尽善尽美,但也拿出十二分诚恳在弥补。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不是摈除万难替你实现?然而大错已铸成,我不求你与我再……我只希望,我们能让彼此好过一些。放彼此一条生路,不要怨愤至死方休。”
一抹哀色在李环眼中闪过,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她平静地说:“民女不敢有恨,亦无资格同殿下称彼或此。殿下多虑了。”
“环环!”
李环道:“殿下,当年定下婚事的是圣上,反悔发落李家的也是他。若不是王家借着西岐郡王的事威胁,圣上也许不至于仓促丢车保帅。如说有恨,民女也该是恨王檀,断断不会李代桃僵。”
“外面那个人……你从哪里找来?”
李环道:“殿下也觉得像?天下事也真是巧,竟有人长得那么像我。”
太子盯着她。
李环笑了:“殿下怀疑什么?李家的男子被压着斩首以后,不是一个一个让仆从去认过。”
“他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二。”
李环声音有点变调:“民女的弟弟们,在受刑之后,哪里还有命?”
太子轻叹:“环环,若他与你有关系,我护他还来不及。如果你只是找人来让我膈应,那么你已经做到了。”相似的面目,有让他胸口紧缩的感觉。当年事,像被捅了一刀的不只是李环。陈年的旧伤,再不会痛彻心扉,却不上不下地梗在那里,犹放,犹忘。却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发觉,不能忘,不能放。
李环牵着裙角,慢慢跪下:“只请殿下不要追究于他。”
太子苦笑:“我……在你眼中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民女没有资格妄言殿下品性,求殿下这次应允我。”
太子沉声:“究竟做到何等程度,你才能不再恼?没护住柳疏我实乃爱莫能助,事情过去大半年,你三番四次抗阻与我相见。若不是我用非常手段请你来,你便是要同我一直赌气下去?”
李环脸色灰白:“殿下,求你。”
太子起身,揽住她,感觉到她抖抖索索,便像哄孩子似的:“好,不说了。过两天除夕,我还是像往年一样来陪你守岁,好不好?”手扶着李环的后脑勺,唇贴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冰凉凉的吻,粗粝疤痕擦在唇上的触觉很奇异。
“嗯……”
怀中的人穿着并不单薄,屋内也颇暖和,她却好似一直在冷下去。太子耐着性子陪她闹了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再大的事能有比害她家破人亡更甚?既然那事能过去,青梅竹马的柳疏之事又算得了什么。当年柳疏给他做伴读的时候,呆板迂腐的样子就挺讨厌,做什么事动不动就去告状,死了便死了吧。
……
李东海在石阶下等候许久,宫女出来传话:“夫人嘱咐你让孙先生把有问题那几处核查清楚,妥善处理。”
张嬷嬷对李东海道:“记好了?走吧。”
这就完了……费工夫进来,也只打了个照面。若不是李环拍在他脸上的那处还有隐隐酥麻,李东海几乎觉得方才的相见甚至不如一场梦真切。
从广阳殿出来,路过一处宫殿,李东海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被人领着进去,问道:“此处是?”
“正是椒房殿。”太后的居所。
当朝的太后,也出自王家,她为皇帝生了三个儿子,长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三皇子西岐郡王,十一皇子厉王。太子之位的归属,先皇似乎一直在这三人中游移不定许久,但若及论所受宠爱,则三皇子远在其它兄弟之上。他的封地不但离京畿最近,也颇富庶,比起长子主要承担较多形式上的礼责,他算是最早涉足朝堂并负责具体事务的皇子。当年大维与勒库征战,前往前线督战劳军的便是西岐郡王。后先皇因病突然故去,由于他生前并未定下太子也未留下诏书指定继承人,丞相王檀便以长幼之序不可违为由推举立了皇长子为新皇。这也给之后西岐郡王起兵留下了口实。
一个儿子做了皇帝,一个死于长子之手,一个发配边陲就番,太后与皇帝及王家的关系一直很微妙。皇帝临朝时,她倒是一直默默无闻,只在太子获得实权后,才慢慢有了些插足朝事的意图。
韩吾作为厉王的朝官,进京时拜见他生母王太后似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
接近城门时,一名内侍匆匆追上来。
“殿下有令,请这位前去叙话。”
话虽如此,李东海被好生伺候了两日,却连太子的影子也没见到。
他被安置在南侧的一处偏殿,门口殿外都是侍卫。若非一走了之招致的麻烦恐怕是英平、韩吾和金连都无法承担,李东海必定不会如此坐以待毙。
第三天夜里宫室四处大亮,连饺子都送了来,李东海才意识到,已是除夕了。
熬年不外是一个人枯坐,李东海五年来年节向来冷清,想到这回外面难得有这么多人陪着一起,不由苦笑。
他倒了一杯酒,挑上几样菜装在一个干净盘子里,摆在桌边。
玉湖,又过年了。你也吃些菜吧,再陪哥哥坐坐。
……
天快亮了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殿内大柱子旁的树形灯中的火光跳了两跳。
尊贵无比的男人带着清晨的寒霜走了进来。
李东海意外之际忙回避视线跪下行礼。
太子缓步行至主位坐下,若无其事地打量着李东海。方才他与心中实实在在的那个人一同辞岁迎新,此刻居然对着与她有八|九分像的壳子发怔。
李东海虽然不是稚子,但年岁也不算太长。他黑玉般的眸子虽透着勘破世事的淡漠,却掩不住眼底的血性。也不知是哪家倒霉催的,把狼当狗在养。
有些人天生恶相,但生就一副耿直心肠。有些人面若天神,心中弯弯绕绕俨然深不可测。李家累世与端方貌美的望族结亲,个个都生得好,也个个都表里不一。
李环对自己心狠,下手很重。寻遍名医,也未能挽救她面目丝毫。
那些伤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如往昔历历在目,刺痛着他。
云华寺初见,有着如玉脸孔的乖戾女子,笑得明媚、怒也带俏,太子忍不住去再三逗弄。
父皇数子中他事事出挑,自诩气度卓绝,曾引无数京中女子倾慕,却也隐忧诸人不过因太子的身份对王权垂青而另眼相看。所以如愿看到李环眼中满满的倾慕时,他从未那般欢喜而为自身骄傲。
花神庙的古樟下,他手握李环亲手写的八字彩带,信誓旦旦地许下相娶的誓言。回宫后他欢喜地同父皇请求赐婚,而太后也助了他一臂之力。
“杨家不需要再多一个姓王的皇后。”
呵,可惜王檀比他们预想得要贪心得多。或者娶个王家女,或者王家倒戈支持他三叔,太子也明白这个选择题没有任何犹豫余地。
彼时他还不知李环是为了‘他’抗婚抗得轰轰烈烈。失望之余居然也觉得庆幸,幸好她不是放他不开。然而当牢中夜探,得知真相,痛若锥心。
情|欲与悲愤一起涌动,抵死缠绵的夜里她的喘息抽打着他的心。
“……恨你,可恨如今这颗心里仍然有你……”
李环发配远走,他没可能日夜面对着她的画像寄托思念。于是重修花神庙时,他令人将画像送给工匠,那供全城膜拜的雕塑,连他也可以无顾忌地端详。
后来,他终于能够接了她回来。
她说:“我要回老宅住。”
好。
她说:“我要在北阀甲第开全城最大的青楼。”
……好。
她说:“我们做个交易。”
他又有何理由拒绝?
……
太子本人似乎比传闻中要和善,李东海还是觉得越来越忐忑。
相较于皇帝在政事上受到的贬损,太子果决老辣的手腕一直颇受赞誉。在厉王这边,当然并无好话——无外是不好对付、奸猾狡诈之类。
好在太子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吾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此言一出,李东海说不上来是感到有大祸临头的惶恐或是终于尘埃落定的平静。太子留他在此,当然不会是突生谈风问月的雅兴。
李东海立刻回:“殿下恕罪。”
太子问:“你何罪之有?”
李东海斟酌着从何说起亦或该有几分坦诚,太子似是笑了:“不用紧张,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吾有点好奇而已,你不愿说也就罢了。”
李东海最怕的就是这种人,仿若任何事都是不打紧的,心心念念诚惶诚恐,他人全不放在眼里——无所依凭,如何发力?殊不知其实是太子深知李家人秉性——他们永远不可能坦诚。
“你同你姐姐,颇有几分相似。”
李东海心念一动,终是有了些底气,虽然有点不敢置信:“承蒙殿下顾念。”一郡国小军士乔装进了东宫被识破,尚且未曾吃什么苦头,能是受谁恩惠?
太子微笑问:“如此,陵德和烦京,你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直白。李东海愣了愣,低声道:“我乃无足轻重的人,本轮不到我来选。然而陵德尚有我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殿下容我报答了恩情,再来还殿下不杀之恩,续同胞之情。”
太子点点头,又问:“你来,可是有事相求与你姐姐?”
李东海摇摇头:“不曾。我让她挂念许久,斗胆前来只为让她知晓我安好。”
“你没有贪心不足,甚好。”李东海匍匐在地,感觉到太子站起来到身前,他的脚步滞缓,每一步都有着深思熟虑般的谨慎。
浓重的熏香从他身上渗透而出,压抑深长的味道。
李东海不能抬头,低眼只见自己扣在冰冷地上的双手。头顶上有至尊之人灼灼的目光,仿佛无上权力的威压。
不是未尝体会过命如草芥卑微卑微渺小,此刻更甚。
太子声音不大,字字清晰:“忽然想起来,吾似乎恰好有个叫顾淮的妾室……你不要再央人去做无谓的事了。”
李东海心下震惊,却也只能慌忙道:“是!”
太子翩然离去。
许久,李东海才慢慢起身。也许是因为热,他感到身上略潮,随手一摸颈后,满手汗。
隔了片刻,便有人来领李东海出宫。
“殿下有嘱咐,若先生仍有事容禀,可自往广阳殿去。”
李东海不曾犹豫:“无事了。劳烦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