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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分割(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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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馆,亲随见了李东海,如释重负:“您一去不归,只派了人回来说要去亲戚家住几日,倒是把韩大人急坏了……”
话音未落,韩吾衣衫不整地奔出来,鞋唯有前半截踩在脚上,愁容未散还带着七分怒。他就要发作,李东海笑着走过去,伸出手去拢好他的衣裳,和气地:“大人年饭吃得还好?这会儿酒还没醒呢。”
动作连贯语气亲昵,韩吾愣了一刻,悟过来这里不是他闹脾气的地方,尴尬地挡开李东海的手:“恐怕不如你快活!赶紧收拾整顿罢,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去了。”
本来韩吾就一心赶早离京,为了李东海耽搁这几日已忍到极限,当下吩咐随行准备车马干粮物资,闲散了几日的诸人一时间突然得令,虽也是慌乱了一阵子,好在也多是经历过劳顿的老人了,事事都还算顺利。
李东海寻了空子细细问了亲随一番,才知他走后小刀也不知所踪。锦绣山庄那边更是像忽然得了人提点似的,什么消息也探不出。
虽然顾淮成了太子的人十分蹊跷,但既然有人放话此事该一段落,他也不该再轻举妄动。
……
回程许是因了韩吾始终觉得不太放心,倒比去时还赶些。他有向李东海打探之意,可随着离陵德越近,戒备之心及理智似乎也逐渐归位,愈发谨慎了。两人虽有时独处,因各有计较,也不过说些正经事务。
而李东海却因为路上的一件事,有些心不在焉。
途中某日在茶棚休息,他多坐了片刻。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从他身边过时,落下个小小的荷包。
暗色的荷包有些旧,花纹古怪。待他拾起来,那人已没了踪影。
荷包里装了一只小小的玉佩,成色并没有多么好,却让他觉得有点熟悉,是以才没有把东西留下,而是随身带回了陵德。
……
李东海刚到金府便察觉府中的不同。按说年节下人们忙些显些疲态也实属正常,但众人眼泡浮肿、面色欠佳,未免也太稀奇了。
他随手抓了个管事问:“这些时府里可是出了事,怎么人人精神都这般不济?”
管事堆笑道:“能出什么事?喜事!咱们这两月内可是忙坏了……这不,刚过了文定,马上又要准备过大礼。虽然赶了些,到底是同郡王结亲,三小姐的嫁妆可是样样都不得马虎。”
李东海不由蹙起眉,胸中略闷。
金连在书房同人商议过礼时外面待客的细节,见了李东海,疲乏的脸上居然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听完李东海的回报,笑容褪去,稍微沉默了片刻便又和气道:“此事先搁下吧。我另有一事同你讲。父亲已同我议定,在军中另寻个缺将你推举上去。这些年你颇立下了些功劳,好在我们先头一番功夫已见成效,也该让你有个好位置了。”
李东海兀自站着,说不出感谢的话——是提携?还是驱逐?
金连回到桌后,似是认真地又去看文书:“任命虽然还未定,你也该有个地方落脚。你这些时不在,我让夏冰从查没的宅子里选了个合适的,安排妥当了。一路劳顿辛苦多时,你先将就在我家歇下罢,过几日再去查验新宅。有何不满意的地方,就让夏冰照你的意思改去。”
李东海行礼后转身而出,夏冰远远地站在院门口,脸上的欣喜倒是不假:“大人,以后还是要请大人多多照顾。”
房子选在城郊,三进三出的院子并不堂皇,倒也朴质大方。下人们穿着簇新的衣服,诚惶诚恐中带着恭敬。
夏冰熟稔地带同李东海各处参观一番。
“我估摸着大人也不喜欢太过铺张,家什都选了简单实用的。下人们也没要那些油嘴滑舌的老痞,加上整治了这些个月也都像样子些了。金大人说大人虽然婚事未定,也不该少不了人在房里伺候,做主选了两三个合适的美人,只等大人回来看看是否满意……”
李东海打断夏冰的喋喋不休:“何时开始置办的?讲实话。”
夏冰犹豫一下,磕巴道:“半年、半年有余。”
李东海轻轻敲在廊前柱子上,末了道:“我很满意。”
夏冰笑得有点尴尬:“那便好。”
隔日夏冰去见金连。
金连问:“有何反应,做了什么?”
“李大人留我一同用了饭,听管家说,夜里也很早就歇了。”
金连吩咐:“仔细点看着,眼见要到关键时刻,不能再出乱子。”
隔了两日再问,李东海的衣食起居行动规律到令人发指。
“没有异常之处?”
夏冰面露难色:“倒是也有在送去的美人那里歇……”至于做了没做,我还没脸问!
其实比这更异常的事情,他没有说——李东海认真的同他商议乔迁宴请的安排。
李东海总的说来其实并不小气,差人办事总有所赏,得到的各种馈赠也经常过手给下属,但是他对人情冷暖并不敏感,向来回避交际。夏冰初识他时也曾因他出身略有微词,误会他是因来自乡野不谙世事。熟悉以后欣赏他果决聪敏,便有意直白提醒过一两次,才发现李东海是刻意避免同人过从甚密。他未曾言明,夏冰心里有数——或是金连约束甚严,或是他多承担隐秘的职责,恐泄了口风。
至两人相交至今,他才悟出第三种可能——李东海是真的并不在乎周遭。他处事直接、不讲情分,正因了他从不与人深交,才不至于遭怨愤。夏冰仰慕佩服他,自觉同他有过过命的交情,但也不敢同他计较亲疏,亦或期盼有所回报。
这般淡漠周遭的人,居然破天荒说要请客摆酒,夏冰的震惊,大抵只有想象假如有一日自家老爹会同他促膝谈心相媲。
或是夏冰的反应过于明显,李东海甚至还好心解释道:“从前我寄人篱下,同人往来不便。如今安顿下来,总不好再不知好歹。此次我也不打算请甚么贵客,仅喊些自家兄弟来热闹一下。”
其实李东海除了夏冰哪里有些什么特别亲近的下属,并无亲疏的结果便是所有人都没差别。夏冰心里暗暗估算——恐怕只能办流水席。
夏冰迟疑道:“目下府中支出皆是金大人那边……”
李东海已有所准备,他拿出一只木箱递过去:“我并非一贫如洗。”
“城里你比我熟悉,帮忙按个合适的价格沽出吧。我已经将名下产业同管家交待过了,若是不足,再找他支取。”
见夏冰接过木箱未言语,李东海补充道:“连这事也要你来办……并不是有意差使你,只是牢靠的人,并不多。”
夏冰自然晓得他们这样的人手中积攒的必定是有些难出手的东西,若不是有些根基的熟客,被欺骗压价是很平常的事。然而被赞一句“牢靠”却是感到难过又欣慰的。金连已然透露过让他仍跟着李东海的意图,但制胁之意颇明显,所以他越是心存犹豫,就越难过。
李东海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说:“大人有什么别的嘱托,你照办便是。我以前、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并没有资格……况且,我并没有异心……抱歉,让你为难了。”
夏冰不由问:“您对三小姐当真是动了心思?您事事顺着大人,何故此事上如此执拗?”
李东海却没有回答。
夏冰并不是非要在此事上问个水落石出,单纯觉得二人为此生嫌隙未免太不值,便劝道:“孰轻孰重,您自有计较。可大人的赏识、栽培、提拔,连我也看在眼里,您……也莫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李东海缓缓点头,夏冰以为他态度松动,回头再同金连汇报时,便不愿说些恐领他生疑的事。
……
结果设宴那天,金连一进屋,夏冰便傻了。
金连未置片语,只是淡淡地看了夏冰一眼便斜过脸去。落在夏冰眼里便是一张俊俏的脸上如同挂了寒霜。他心里暗暗叫坏——明知金连耳目必定不止他,居然还是猪油蒙心未提此事。
倒是李东海瞧见夏冰脸色发白,几番在屋里转圈却不愿靠近上席,拉住他侧身问道:“何故躲那么远?方才说了今日不论位阶只论兄弟,你到大人身边去吧。”
夏冰心里犯堵,借了酒意委屈问道:“你怎么没说金大人要来?同我拟的单子里也没写他。”
李东海诧异道:“金大人自然是要请的,十日前我亲自去了下帖。”
夏冰只能懊悔得躲一边努力把自己灌醉。
李东海是主人,一波一波宾客都来敬,他不推不拒,尽数饮下。金连顺带着也被敬多次,但是他身份尊贵,即便要喝也不过需淡淡沾湿嘴唇,何况身边还有知趣的美人,微笑着出来挡酒。军士多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席间的娱乐可不是吟诗作对,李府尚未蓄养美女及歌舞伎人,便从京中知名青楼教坊的请了人来作陪。
长官在座,美人或是客人都尚拘谨。最过火的行为,也不过是天香楼的头牌芙蓉借醉枕着李东海的肩膀在他颈项上慵懒地咬了一口。李东海垂眼微笑,轻轻点下她鼻头,引得众人各自低头私语,摸向身侧作陪人的手也大胆了几分。
金连适时起身告辞。
“大人怎么才来便要走?”
金连笑:“只怕我留下,你们不大自在。”
这话是实情,金连不走,谁敢放肆?李东海不多挽留,慢慢跟着相送。
待左右无人,他才在金连身后道:“夏冰家境优渥,心性单纯,又爱推己及人……大人饶过他吧。”
金连冷哼一声。
李东海闷笑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
金连却问:“你今日甚是铺张,可莫是连家底都掏空了?”
李东海道:“大人抬举我,我不能不识相,丢了大人脸面。”这只是起始,金连给了他站出来的机会,他便不能再佝偻着躲在阴影中。监视也好,控制他的下属也好——金连本不必费那么多功夫,不肖人说李东海也明白。
金连稍感欣慰。不过只是从理智上。情感上,李东海做的蠢事仍然膈应。
正巧两个兵士嬉闹着过来,见了长官忙仓促行礼,却不知怎的头重脚轻地就往金连身上栽。李东海一步跨过去挡住二人,闻到他们满身酒味横目谴责,随即回头歉意道:“他们醉了。大人若是要罚,不如交给我发落。”
迅疾如风般护在身前这般事情,依稀似曾相似,金连顿了片刻,眯起眼睛道:“罢了,今日是你做东,不必扫兴。”
临上马,金连看着貌似颇为乖觉的李东海,突然道:“近来有探子报石匪很不安分,恐有异动。”这事其实本该按耐一阵,他心情松懈,便觉得透个口风也无妨。
李东海思及之前被允诺的动迁,会过意来,抱拳道:“听凭大人吩咐,愿效犬马之劳。”
金连策马欲行,瞥见他脖子上的红印——席间李东海同娼人调笑时那暧昧的笑容倏地一闪,便是同样一个人半年前一身血痕跪在眼前苦苦恳求的样子。
金连道:“估计不出月余,就要动身了。”
李东海肩膀僵住,慢慢抬头,他面色未变,双目却显得更深邃。
金连暗笑,你仍心有所求,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