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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


  •   扬州的夕阳和京师的很不一样。

      在京师,落日的余光照在绿瓦灰墙上。那散在屋檐上的橙色的光像是在对光明进行最后的挽留,只会让人感觉到黑夜的降临。
      以前,他还是潞王世子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坐在王府的听风楼上,看着那落日西沉,心中的不安却无处诉说。

      直到他黑眸中印着的最后一道残阳消失在整个京师的西边,他会把下巴抵在栏杆上,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黑夜要来了,所有人都无处躲藏。

      可是在扬州,那夕阳的光又是另外的模样。
      那些光暖暖地撒在周围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挂在船篷上。桥上的行人、桥下的船家都在急匆匆地赶回去和家人吃晚饭。小巷中的炊烟向晚霞飞去,那空气中夹着每一个家的温馨,和这夕阳的光混夹在一起,好像一伸手就能把这空气中的幸福捉住。

      他会以她看不清眼前渐暗的路为借口,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多想让回家的石板路再长些,再远些……好让他再细细欣赏被蒙上一层橙光的她的脸,看着那光顽皮地挂在她的睫毛上。

      他轻轻抚着她的手,却把所有想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咽下。

      他愿意等。
      他以为他们还会有很多的夕阳。

      然而这个傍晚,朱穆逸却没有和康莲一起在回家的路上。

      秋雨微寒,不算密集的雨滴撞入映着夕阳的湖面,把橙光打碎在湖面上。

      依着湖边建起的食舫上,小厮把挂在舫上的红灯笼点起。
      那秋风却像是与他们作对一般,一次又一次把灯笼吹灭,然而却阻挡不了穿着华衣锦服的客人纷杳而至。

      他们或醉或醒地踏入了这个灯红酒绿的夜晚。

      细雨下,七彩的油纸伞中兀然夹着一把黑伞。

      一身玄衣的莫冉华茫然地立在欢欣的人群中,听着那雨“滴滴答答”地击在伞面上,他只能顺着人群踏进那挂满缱绻风帘的食舫中。

      他本来已在回京师复命的路上。可今天中午在客栈结算的时候,那掌柜却交给他一封信,说是一个公子留下给他的。他拆开一看,里面的白纸中只有时辰和地址,并没有交代任何的事情,落款却是一个“逸”字。

      那时他只以为朱穆逸是在向他示威……
      毕竟昨晚他是看见了他们在街上相拥的情景的。

      是的,这么算起来他们在一起已经半年了吧?
      他们都以夫妻相称了,他还能做什么?
      倒不如静静地离去。而且,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再让她看见自己……

      直到要出城门的时候,他看见守关的士兵拿着的画像,才知道街上已经贴满了要搜捕朱穆逸的皇榜。

      于是,他只能去赴约。
      为的只是想知道她的近况,也想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打算。或者,他可以帮忙带他们出城?让他们远走高飞……
      或许他真的做不到这么大方,但是他没有办法。他怎么做也抹不去伤害过她的那段往事,再怎么做也无法像以往那样不顾一切地把她挽留住。

      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

      走进碧湖舫中,莫冉华把黑色的伞收了起来递给了门边的小厮。
      他的剑眉狭目上仍然带着从北疆引回来的杀气和荒凉,那难以靠近的气势让小厮不敢上前询问,只能怔怔地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虚弱地抚着石雕扶手,拖着脚步缓缓地走上二楼。

      伤重未愈,本来就不该走动。
      这次回扬州,好友和将士都极力阻止。可最终还是敌不过他那悲凉的一句——“只是回去看最后一眼……”他们以为他指的是故乡,可是于他而言,只有一个人能让他牵挂。

      真的以为只看一眼就能了无牵挂地离开。真的不想打扰到她。
      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只是看到她和朱穆逸在一起,看着他们过着他一直想过的生活,还是觉得苦从胸膛上的伤口向全身蔓延。

      想着这份苦涩,他轻轻地推开了厢房的门。
      房中的灯影随着门被推开,在风中晃动了一下。

      一身月白色衣服的朱穆逸坐在圆桌上。
      他背后的立门打开着,隔着门上挂着的紫色轻纱可以看见夜幕笼罩下的整个湖面。湖面上还涣散出灯笼倒影的光。

      他低垂着眼眸,手中掐着青色的小酒杯。他知道莫冉华站在门边,却懒得抬起头看他。

      上一次也是这个场景……那时是在京师,康莲还被禁锢在莫府上,他把莫冉华叫到望月楼,正式向他宣战。

      那时的朱穆逸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约见还有第二次。只是隔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罢了,却像是一辈子那样的漫长。都不敢再去回想这些日子的混乱和美好……却又要面对再一次迎面而来的网。

      “莫将军来了?”冷冷的声音从朱穆逸喉中发出。他依旧没有抬头正眼看莫冉华。

      莫冉华看着他的模样就怒意横生。却也只能踏进房中转身把门合上。
      “我看见皇榜了。”他回了朱穆逸一句。等来的只是朱穆逸轻蔑地“哼”了一声。
      朱穆逸抬起凤眼看着莫冉华,才发现莫冉华的脸色看上去带着病态。他嘴角微翘,假笑着,不怀好意地问:“听闻将军是被抬回京师的?”

      “这个与你无关……”莫冉华还没有说完,竟然咳了起来。
      朱穆逸没有理会他,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斜眼看着莫冉华,一股嫉妒的怒火涌上心头——这是康莲一直想着的人;这是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却没有办法去磨灭的一个人!

      真的恨不得把他杀了……但是却完全不能让康莲忘记他!

      感觉到朱穆逸带着恨意的眼神,莫冉华渐渐平缓了呼吸。他不自觉地把手按着自己胸口上的伤口处,剑眉冷竖,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他下令救出来的逃犯,又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伤口上挪下来。

      静默的时间过了很久很久。莫冉华终究忍不住要说话划破这样的气氛。

      “康莲……”他听到这个夜夜梦回的熟悉的名字轻易地从他自己的喉咙发出,他嘴角微微一颤,又抿上了嘴唇。像是她的身影闪过了自己眼前,让他心神晃动。还是鼓起了勇气要继续问下去:“康莲她……这半年好吗?她……”

      还没有等他说完,朱穆逸“啪”的一声把酒杯掷在了桌上。
      这句普通的问话在他听来却是如此煽火。他像是一个被激怒的孩子,圆眼瞪着一个要把自己心爱之物夺去的人,怒吼道:“她很好!可是与你何关?!”

      “呵……是与我无关了。”莫冉华低头苦笑。是的,他们都已经在一起了。而他却连得知她近况的权利都没有。

      他的苦笑在朱穆逸看来却是在嘲笑。嘲笑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康莲心上的半点位置。

      朱穆逸不甘示弱地回答道:“她很好,不劳你费心……只是她视力每况愈下,夜里怕黑,需紧紧拽着我的手才能迈出脚步。她会亲昵地唤我‘夫君’,她早已忘记你是谁!她一句也没有再提起过你!可是,我没有意料到你还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谎言完全编不下去。只能让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可悲。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就算是骗得了眼前的这个莫冉华却为什么还要骗自己?如今自己所做过的坏事、那些“乱臣贼党、杀人越狱”的事情重新找到他。像是回头的大浪扑到了身上,彻底无处可躲……

      如果她爱他的话,他说不定还会挣扎一下。
      不顾一切地带她走,也不会害怕自己连累到她。

      可是她……
      她虽不说,却无处不表现出来。她会对着窗外发呆,她会看着断桥纸扇偷偷含泪。她固执地不让他走进心里。

      那样他无论是逃去哪里也没有用!他才发觉自己好累好累,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知道自己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困境……

      她不爱他。便是判了他死罪……
      那这半年的日子纵然是甜蜜,却也只是在他一个人的意象中的好日子。他无时无刻被这可望不可即的感情折磨得死去活来。

      那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抽泣声从前一刻还在示威的朱穆逸喉中爆发出来。
      莫冉华没有意料他会这样,只以为他是喝醉了酒,又知道自己被东厂追捕而心生绝望。他没有意料到其实朱穆逸满脑想的都是让他绝望让他心碎的康莲……

      这种永远得不到康莲应允的绝望感觉,在朱穆逸看来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莫冉华!为什么是你生在扬州?为什么是你先遇到了她?为什么我只有半年的时间,你却和她在一起过了青梅竹马的时光?!而现在……”几乎是嘶吼着喊出声音,朱穆逸抬起头来,让莫冉华看见了他眼中的血丝。

      莫冉华疑惑地看着他,带着倦意的俊脸上竟溢出了一丝同情。他要开口说话,他想说要把康莲托付给朱穆逸,他想说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照顾她太久……尽管他万分不肯承认,但细想之下,天地之下除了他,就只有朱穆逸可以把她照顾好——一生一世地照顾好。

      所有的坦白和恳求都没有说出来,朱穆逸却狂躁地打断了他:“那追捕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你是兵部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或者你该觉得高兴?!这样我就无法不离开康莲了……我确实悔恨过自己所作的事情,我甚至恨我的父王,恨自己的身份!我还很害怕……害怕康莲知道我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人,为了这一场徒劳的风雨,我手上的鲜血不少了——我父王还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还、还杀害了她的娘亲……我、我真的很害怕她会知道……我甚至很害怕莫冉华你已经告诉了她……”

      莫冉华低垂着眼眸,想起这些乱事,不禁握紧了拳头。他何尝想再提起这些?当初要是清醒了,放下了……就不会有今天的苦楚。

      “追捕你的事……我是不知道的。”莫冉华冷冷地说道。事实上,他还是奉皇上密令救他出来的人。他知道他的身份,却还在沉思要不要把这些告诉他。就算是皇室血统又能怎样?他是从东厂地牢逃出来的人,这事在朝中闹得风风雨雨。他这样子逃离在计划之外,皇上也无能为力。

      朱穆逸突然间撑着圆桌站起身来,酒意让他有些摇摆。他背向着莫冉华,走到了面对湖景的窗前。再次转过身来时,莫冉华看到他从怀中拿出一把短刀……

      “朱穆逸你想干什么?”莫冉华却依旧是稳坐在桌边,一脸冷静。他在想,朱穆逸想用这样的短刀杀了他,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谁知朱穆逸用指尖轻轻抚着那尖利的刀刃,在月色下露出鬼魅的笑容。
      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悲凉的眼神让莫冉华神色一僵。

      “这半年,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心里面还有你的存在,感觉到她不可能喜欢我,我陪伴了她六个月,就像被凌迟了一辈子……”语气中夹着寒风的冰冷。他背后的紫纱被微风扬起,缠在他身上,缠在他手中的尖刀上。

      莫冉华缓缓站了起来,圆睁眼睛看着这个进入半疯狂状态的朱穆逸。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他拿着短刀大步向他走来!

      “你!”

      等他定下了神,他发觉那尖刀已经插-入了朱穆逸的胸膛……
      而自己的右手却被他拉起,按在刀柄上。

      莫冉华的手上身上都溅上了他灼热的鲜血……朱穆逸却还在笑。
      疯子!他本就是个疯子!原来他今天是一心想求死的!

      那暗红色的血还在喷涌而出,疼痛终于让他把眉毛皱起,他却依旧稳稳站好,双手抓着莫冉华的右手。他嗤笑地看着眼前被吓呆的莫冉华,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恨自己,恨自己不是生在江南,我恨自己不是你……”

      莫冉华想要把他推开,却只能让他把血都染在了自己身上。朱穆逸却还在嘿嘿地笑着:“这样子她就会一辈子记得我……”

      “你这个疯子……”意识到这是他的计谋,莫冉华喘着气,只能一脚把他踹开。
      朱穆逸摔倒在地上,胸口上的短刀只能看到刀柄,一身月白色的素衣已经被染成了一半鲜红。他脸色惨白,看着周围的烛光,却还在微笑。

      厢房的门却在这一瞬间被推开。
      莫冉华看见一身粉色衣裙的康莲立在门口。他愣住,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伤口,无法动弹。
      然而她的眼神只是扫过了他,没有做太久的停留。那些情绪被硬生生地掐灭在秋风之中。

      她是收到朱穆逸的口信要在这碧湖舫相聚然后出发的……她怎么知道推开门的一瞬间会看到莫冉华,她没有办法对这样的场景做出反应,嘴唇微张着,循着朱穆逸哀求的目光向他走去。

      她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胸前的短刀,脸上已经被吓得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滴落。

      “你来了?”朱穆逸勉强地从地上抬起头望一脸迟滞的康莲。

      “对不起,把你吓到了……”朱穆逸微微笑着,嘴唇已经成了暗紫色。他握着康莲的手,也顾不得手上粘稠的血沾染到她的青葱玉指上。

      “莲,我不想回去京师,也不想去别的任何地方。我要……要留在扬州……要留在你的身边。既然不能与你同生在这一处江南烟雨中,我便想……死在你生长的地方,我也安心了。我也满足了。真的……”

      “穆逸,穆逸……”她摇着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子。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用如此悲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心生内疚。

      朱穆逸该是继续问她要许多甜言蜜语的,或者他该是向她索要她一直不肯付出的感情,或者是哀求她就说一句“爱”……可是他却没有再任性。
      他心里早已明白,与其让她说谎,倒不如静默地凝望着她,直到最后一刻。带着她的模样,带着她为他留的眼泪,是离开,也算是永远守在她身边……

      湖上的雨下得更大了。
      狂风扬起轻纱,也摇动了烛光。
      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失去了光泽。
      印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她含泪却依旧绝美的面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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