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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爱的两种标价 ...

  •   陆婉晴的脚步停在了距离父亲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经过精心测算,既不失恭敬,又保有她作为陆家长女、雷少帅夫人的独立气场。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微微侧身,向身后的丈夫雷绍霆递去一个极短暂、却含义明确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夫妻间的温存,只有同盟者间确认进攻信号的冰冷。
      雷绍霆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下颌,他那张被军旅生涯和权力浸淫得如同花岗岩雕琢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猛兽蛰伏时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向前半步,与妻子并肩而立,无形中为她本就沉稳的气势,增添了一股铁血的权重。
      这一刻,大厅内连呼吸声都几近消失。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告白,更是陆氏家族与军事实力派的一次公开的、紧密的联盟宣誓。
      陆婉晴终于开口了,声音清越,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抛出的筹码:
      “父亲。”她唤了这一声,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嗔,只有公事公办的郑重。
      “在您六十寿辰这重要的时刻,谈论‘爱’这个字眼,似乎过于感性,也过于空泛。”她的话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赤裸的利益骨架,“您教导过我,在这乱世之中,最靠不住的,是人心;最可靠的,是握在手里的实力,和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
      陆正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或许期待过甜言蜜语,但陆婉晴这种开宗明义的“务实”,某种程度上,更符合他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冷酷的认知。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陆婉晴得到了默许,不再犹豫。她优雅地抬起手,并未见任何示意,但站在角落的一名穿着陆氏集团制服的年轻助理,已经捧着一个覆盖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快步上前。托盘上,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卷精心装裱的、大幅的图纸。
      助理在陆婉晴身边站定,她伸出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捏住图纸上端的丝带,猛地一拉——“唰”的一声,图纸应声展开,垂落下来。
      那不是画卷,也不是贺寿图。那是一张放大了的、绘制极其精细的“陆氏实业控股有限公司”股权结构及历年收益分析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清晰标注着错综复杂的持股关系,旗下遍布上海、天津、武汉的纱厂、码头、货栈,以及那一条条如同生命线般向上攀升的、代表利润增长的曲线。图表边缘,还用蝇头小楷备注着近三年来的股息分红数据,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父亲,”陆婉晴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她抬手指向那张图表,如同一位将军在沙盘前指点江山,“这就是我对您的爱。”
      她停顿了一下,让那冰冷的图表,像一座墓碑,矗立在所有宾客的视线里。
      “我对您的爱,就是这张图上,陆氏股票的永恒牛市。”她的手指划过那条最粗壮、最陡峭的红色上升曲线,指甲上蔻丹的猩红,与曲线的颜色相互映衬,透出一股嗜血的意味,“自您将一部分纱厂业务交给我打理以来,三年间,利润率提升了百分之四十七,成本降低了百分之十八。我裁撤冗余,引入美国最新的纺织机械,镇压了三次工潮,用最低的成本,榨出了最高的利润。这,就是我的爱,它体现在每一个铜板的增值里,体现在每一寸市场的扩张中。”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台下一些可能与陆氏有竞争关系的商人脸上,那些人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而我对您的爱,不止于此。”她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身旁的雷绍霆身上,那眼神,不像妻子看丈夫,更像一个资本家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一笔投资,“我选择绍霆,嫁入雷家,便是为陆氏这座商业帝国,加上最坚硬、最无法摧毁的军事护盾。”
      雷绍霆适时地上前半步,他并未看陆婉晴,而是直视着陆正川,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岳父大人,婉晴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话语简短,却重若千钧,“我的部队,我麾下八千条枪,从今日起,就是陆氏集团的私人卫队。无论是码头上的青帮混混,还是工厂里闹事的乱党,抑或是……战场上任何可能威胁到陆氏利益的势力,”他眼中寒光一闪,意有所指,“我的枪炮,都会为您扫清道路。北伐军?哼,只要他们敢把爪子伸过长江,伸进上海,我的弟兄们,不介意用他们的血,给黄浦江再染一层颜色!”
      这番话,赤裸裸,血淋淋,将军阀割据时代的武力法则,公然摆在了这文明的宴会厅中。没有人觉得突兀,只有深深的寒意。在这乱世,枪杆子就是最大的道理,雷绍霆的承诺,比千万句甜言蜜语都更有分量。
      陆婉晴接回话语权,做出了最后的总结,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所以,父亲,请原谅女儿无法用华丽的辞藻来歌颂父爱。我对您的爱,就是最高的投资回报率,和最低的系统性风险。我将用陆氏不断增殖的财富,和雷家牢不可破的武力,共同捍卫您一手创立的基业,让它在这乱世之中,屹立不倒,甚至……更加壮大。”
      她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如同完成了一场完美的商业路演。
      不知是谁带头,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开始是零星的,试探的,随即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狂热。那些商人们、政客们,用力地拍着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他们听懂了她的话,欣赏这种赤裸裸的、将亲情与利益完美捆绑的“爱”。这才是他们熟悉的语言,这才是这个时代通行的法则!
      陆正川站在原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应该感到满意,大女儿给了他最想要的“安全感”和“扩张性”。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是否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那个曾经也会扑进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终究是彻底消失了,变成了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精致的利益机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情绪,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甚至带头鼓了几下掌。
      “好!好!婉晴,你不愧是我的女儿!务实,干练!绍霆,有你在,我放心!”他的夸奖,同样充满了商业互吹的味道。
      站在人群边缘的阿九,不知何时又摸到了一杯香槟,他晃动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对着旁边一个脸色发白、显然被这赤裸裸的交易吓到的年轻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嗤笑道:
      “听见没?一个说,‘爹,我就是您的人形印钞机,外加附赠八千条枪的保安队长’。这爱,多实在,砰!砰!直击心巴,还是用子弹打的。”
      那侍女惊恐地看了阿九一眼,不敢接话,慌忙低下头。
      陆正川的目光,越过了还在接受众人无形恭维的陆婉晴和雷绍霆,落在了次女陆婉月的身上。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新表演的期待。
      “婉月,”他唤道,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似乎想调节一下过于冰冷的气氛,“你呢?我的月亮女儿,你对你老父亲的爱,又是什么样的?”
      所有的目光,瞬间又聚焦到了陆婉月身上。与陆婉晴的冷峻、务实截然不同,陆婉月听到父亲的呼唤,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足以让在场多数男人失神的、明媚而娇媚的笑容。她没有像姐姐那样站在原地,而是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迈着轻盈的、训练过无数次的台步,摇曳生姿地走向她的父亲。那猩红的裙摆,如同盛放的、流淌着毒液的曼陀罗花。
      她没有携带任何图表文件,她的武器,是她无懈可击的美貌,和她那被无数名伶大师调教过的、婉转如黄莺的歌喉。
      她来到陆正川面前,没有像陆婉晴那样保持距离,而是亲昵地、带着一丝小女儿娇态地,轻轻挽住了父亲的手臂。这个动作,让陆正川脸上的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他终究是个老人,渴望亲近,渴望被依赖。
      “父亲,”陆婉月开口了,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天然的嗲意,却又不会让人生厌,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说话,“姐姐的爱,像高山,像磐石,坚实可靠,女儿钦佩不已。”她先捧了姐姐一句,姿态做得十足。
      然后,她话锋一转,如同莺啼转折:“可是,女儿对父亲的爱啊,是不一样的。”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父亲,眼神迷离,仿佛充满了无限的崇拜和依恋。
      “女儿对您的爱,不像姐姐那样,可以用数字来衡量。”她轻轻摇着头,耳垂上坠着的钻石流苏耳环随之晃动,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女儿的爱,是……是流水,是诗歌,是这世间一切美好却无法捕捉的事物。”
      她放开了父亲的手臂,稍稍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始一场神圣的表演。她摆出了一个昆曲中旦角的起手式,水袖轻扬,尽管她穿着西式长裙,但那姿态韵味,却已浑然天成。
      她开口了,用的不是寻常话语,而是用柔媚婉转、带着水磨腔韵调的昆曲唱法,将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情诗”,幽幽唱出。那声音,如同月下箫声,缠绵悱恻,直透心扉:
      “父爱如山~巍巍然~”
      “女为流水~潺潺兮~”
      “山屹立~水长流~”
      “绕山而行~不离不弃~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得长长的,百转千回,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依赖,在大厅中袅袅回荡。她唱的不是父女情,分明是女子对情郎的海誓山盟!那眼神,那姿态,那嗓音,将一种近乎□□的、扭曲的依恋,演绎得淋漓尽致,却又披着艺术的外衣,让人无法苛责,只能沉醉于这畸形的美感之中。
      许多宾客,尤其是那些自诩风雅的文人墨客、遗老遗少,已经如痴如醉,低声赞叹着“此曲只应天上有”。
      陆婉月唱罢,微微喘息,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情事。她看着父亲,娇声道:“父亲,您就是女儿心中,那座永远巍峨、永远指引方向的山。女儿对您的爱,就像这流水,生生世世,缠绕着您,追随者您。此情,”她语气加重,一字一句,“可铭刻于黄金,可典当于未来!”
      “铭刻于黄金,典当于未来!”这十个字,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那层艺术的面纱,露出了底下与陆婉晴一般无二的、赤裸裸的欲望本质!只是她包装得更加华丽,更加煽情。
      就在众人为她这番表演目眩神迷之际,她的丈夫,金融巨鳄沈仲文,恰到好处地登场了。他脸上带着商人的精明笑容,步伐从容地走上前,从西服内袋里,掏出的不是怀表,而是一份制作极其精美的、用真皮包裹的文件夹。
      “正川兄,”沈仲文的声音温和而充满说服力,他打开文件夹,展示出里面复杂的英文条款和数字,“婉月对您的爱,深厚无比,作为她的丈夫,我感同身受,更觉得有责任,将这份深厚的情感,落到实处,加以保障。”
      他指着文件上的条款,如同在解说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您看,这是我通过汇丰银行,为婉月小姐——哦,当然,这最终是体现她对您的爱——设立的一份家族信托基金。采用的是目前伦敦金融城最流行的‘不可撤销防波艇结构’。”他熟练地吐着专业术语,“我们将一部分优质资产,包括租界内的地皮、美国蓝筹股、以及部分黄金期货,注入这个信托。未来十年,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战争、动乱、甚至是……家族内部的某些变故,”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笔基金都会按照约定,产生稳定而丰厚的收益,直接作为婉月对您心意的‘实质体现’。”
      他合上文件夹,笑容可掬:“简单来说,正川兄,婉月对您的爱,我已经用世界上最稳妥的金融工具,为您‘锁定了’。它的价值,只会随着时间增值,永不贬值。这,就是我们对您爱的承诺,比钻石更恒久,比诗歌更真实。”
      沈仲文的话,像是最精密的齿轮,咔哒一声,嵌入了陆婉月那华丽诗歌的底座,共同构成了一架名为“爱”的、光鲜亮丽的赚钱机器。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一次,夹杂着更多对陆婉月“才情”和沈仲文“手腕”的赞叹。多么完美的一对!一个负责提供情绪价值和艺术包装,一个负责将这份价值转化为冰冷的、坚不可摧的财富。
      陆正川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了,甚至比刚才听到陆婉晴的“务实之爱”时,更加灿烂。他喜欢这种被崇拜、被依赖的感觉,更喜欢这种被用“艺术”和“金融”双重保险包裹起来的、实实在在的利益承诺。他拍了拍陆婉月的手,连声道:“好,好!我的月亮女儿,果然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仲文有心了,这信托……很好,很稳妥!”
      他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中,仿佛自己真的同时拥有了权力的坚盾和情感的柔波。
      阿九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那杯香槟,他将空杯子随手放在一个路过的侍者的托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掏了掏耳朵,对着刚才那个侍女,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足以让周围一小圈人都隐约听见:
      “得,又一个。这个说,‘爹,我是您的专属情感电台点歌台,外加附赠永不贬值的理财产品’。一个提款机,一个理财宝,这陆家的爱,真是花样繁多,童叟无欺。就是不知道,”他嘿嘿一笑,那笑声像夜枭般刺耳,“这提款机要是哪天吐不出钱了,这理财产品要是爆了雷,可怎么收场哦?”
      他这话,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一些有心人的耳朵里,但很快就被更多的阿谀奉承之声淹没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丑的呓语,尤其是在这场“爱”的狂欢盛宴之上。
      陆正川志得意满,目光越过两个已经“完美”表达了“爱意”的女儿,如同巡视自己疆土的君王,终于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地、几乎要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女儿——陆婉心的身上。
      他的笑容微微收敛,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以及一种“轮到你了,别让我失望”的压力。
      “婉心,”他的声音不像叫婉月时那般亲昵,也不像叫婉晴时那般郑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淡,“你呢?”
      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了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医生制服,与这满堂锦绣格格不入的少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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