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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承旨 ...

  •   “任福!你不识战机累及将士惨死,这次朕非砍了你不可!” 赵祯劈手将奏章掼到了桌案上,怒气冲冲的骂道。

      一名身穿铠甲的将领伏跪在地上,眼睛也不敢抬起,低眉顺眼的任由皇帝的责骂。

      不敢开口,更不敢为自己辩白,生怕惹的皇帝雷霆大发。

      皇帝想到愤怒之处,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手更是将那书案拍的如山般巨响,“居然连战皆北!任福,你身为三关主帅,居然不知探清敌情就贸然发兵,致死三万士兵,可知死罪!”

      “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任福跪在丹陛之下,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只是连连磕头,磕的面前地砖红了一大片,显然已将额头砸破。

      皇帝冷哼了一声,“万死!朕现在就算是剐了你你也不过就一条命罢了!谈什么万死!”

      “臣知道己罪涛天,臣只求一死以谢皇恩!”

      皇帝冷笑一声,将案上一物掷下,厉声道:“好!你想死是不是?那朕就成全你!来人,把任福给朕拉下去斩首示众!”

      皇上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皇上且慢!”暂代兵部尚书一职的庞太师原本恭谨的站在一边垂着耳朵听训,他原就与任福交情颇好,此刻眼见他性命不保,急忙跨上一步,“禀皇上,微臣认为此战失利罪责非在任福一人,臣听消息,其实是杨延昭自恃经验丰富,不听任福监军号令,轻敌妄进才会中了西夏的奸计,导致我宋军尽数覆灭于好水川……”

      “你不用为他说好话!”皇帝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阴冷着个脸哼道:“身为元帅,便负有全责,难道他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杨延昭拉着战士们去送死么?就这失职一罪也够抄他满门了!”

      “皇上,任福虽然有罪,但事有缓急、罪有轻重,微臣认为任福固然不能放过,但是杨家也不可轻饶……”

      皇帝板起脸训斥道:“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

      “皇上……”

      “别说了!朕自有主张!”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皇帝一掌拍在桌上,击的案几闷响,“来人,传旨,着先锋官杨宗保进宫!”

      任福趴在冰凉的地上,平了平心头狂乱的跳动,悄悄将眼尾抬起,看到庞太师将手中的玉符交于臂弯,脸上泛起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

      坐在桥子里,赵德芳愁思困困.

      杨家这些年来的坎坷遭遇他都看在眼里。想想金沙滩血战那七子去一子回的惨痛,想想令公撞死报国的惨烈,想想太君已经至近百高龄,膝下只有六郎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六郎也在战场捐躯……

      心痛难抑,赵德芳沉重的阖上了眼帘。

      轿子行的很快,到了落马石前,赵德芳吩咐停下,步行走到天波府。

      挂在门口常年不换的白色灯笼又添了几分新的凄凉。

      老管家杨洪戴着重孝站在门外迎接,领他进府。

      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白让他微闭了眼,不忍多看,身穿素袍的杨家太君由杨排风扶着过来,颤抖着身子对他下拜,这位年近七旬的女中豪杰仿佛又老了十岁,浓重的哀伤在眉间化不开,嘴唇更是抖的几乎咬不住,“王爷……您养病在家,怎好偏劳……”

      赵德芳看她对自己下拜,急忙欠身将她扶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此刻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都可能变成心头的刺,轻轻道:“太君快快请起,本王……本王前来是想吊唁一下杨元帅……”

      佘太君凄然拭泪,命杨洪点起清香,让他吊唁。

      赵德芳上完香之后,环目四顾,杨家媳女各个在场,独不见六郎的妻子、亦是他的义妹柴郡主。就连宗保也不在场,似乎有些不寻常。

      “郡主和宗保呢?”

      一句话问的佘太君紧紧纂住了龙头拐杖,虽没有流泪可是神情却痛胜千倍,“劳王爷挂心,郡主她无事,只是悲痛过度昏了过去……”

      赵德芳那隐隐的不安在心里晕化开来,他强迫自己去忽略,点了点头问道:“那宗保呢?”

      太君没有回答他,忽然人群里有人恨恨的道:“宗保在什么地方难道王爷不知道么?”

      赵德芳侧过身一看说话的人,原来是杨家的孙媳妇穆桂英。他并不在意她言语之中的冲撞,只是奇怪的问道:“啊?”

      “宗保被皇上抓进宫里,说是要审查好水川一战失利的原因,这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京师!”穆桂英双目红肿,面上尤自挂着泪,言语却尖锐之极,隐隐有种讽刺的味道,“王爷您却明知故问,究竟是何道理!”

      “什么?宗保他……”

      “王爷,难道你又要说您不知道?”穆桂英原本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但是今天她心里悲痛交集,早已失了冷静,态度自然不似往日恭谨。

      赵德芳被她抢白的几乎下不了台,但他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以为逆,惭愧万分的涩声道:“杨夫人,本王确是不知。”

      “哼哼,公公尸骨未寒,皇上就抓了宗保进宫审问,王爷,皇上如此对待天波府,真是天恩浩荡呢!”

      “桂英不可对王爷无理!”太君听桂英言词如刀,越说越气愤,怕赵德芳动怒,连忙喝斥了一声。同时向他深深福了一福,“桂英性子急,言语冲撞之处请王爷莫要见怪。”

      赵德芳摆了摆手,“杨夫人直率之人,本王怎会见怪,只是事发突然,本王实在始未料及。”

      说话之间,前去打探消息的杨安匆匆回府禀报,说是皇帝询事之后大发雷霆,将杨宗保及几名主要将领纷纷押进了天牢,说是要严加追究战败之责。

      消息一带回来,天波府登时嗡成了一片。

      穆桂英当下便要去上朝面圣与皇帝理论,佘太君阻止了她的行为,一语不发的转身便对赵德芳跪倒,“八王爷,老身求你施以援手,救救宗保!”

      她一跪,满屋女眷纷纷跟着跪倒,连穆桂英也不例外。

      赵德芳此时心亦乱成了一片,无措的看着满头霜发的老人家对着自己跪下哪里忍心,急忙伸手去扶:“太君快快请起!本王受不起你一拜呵……快起来。”

      不料佘太君却执意不起,托着他的手求道:“王爷,六郎已死,老身已经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如果宗保再有什么不测……请你念在杨家这些年为国尽忠又是满门孤寡的份儿上,救救宗保!救救他吧!”

      “太君……本王…”赵德芳身子晃了一晃,艰难的挤出几个字,遂不见下句。

      穆桂英那句话真如一把小刀在他的心里绞一般。

      为何……为何要如此对待他们……

      皇上……

      “大哥!”募然的一声惨呼,赵德芳身子一颤,向声音来源瞧去,六郎之妻柴郡主披散着头发,从屏风墙后面出来,跄着脚步扑到了他的跟前跪倒,“大哥!六郎已经死了……宗保是我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大哥呀!你素来疼我,难道今日就忍心袖手不管么?大哥……”

      “珑儿……”呼着她的小名儿,赵德芳再也犹豫不下去了,咬着嘴唇将她抱起,“起来!大家都起来……本王答应你们!本王一定会让宗保平安回来……”

      “谢谢大哥……” 柴郡主原就已经哭的声嘶力竭、硬撑一口气在这里求他帮手,此刻见他答应,心下一松,整个人软倒在他的怀里再次昏迷过去。
      ……………………………………………………………………
      南清宫的轿子一直抬到了龙子门之内方才停下。

      打开轿帘,看见包拯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御书房门外,也不知道避避日头,漆黑的脸上全是汗珠,看样子已经站了好久。

      赵德芳叹了口气,眼前的景象一落入眼中,心里已有了几分底。

      缓步下轿,包拯见到他到来,露出了一丝丝欣慰的笑容,屈身行礼道:“王爷。”

      赵德芳拉着他走到树萌下。虽然心里焦急,但自小养成的习惯,使他的言谈举止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缓缓问道:“为何站在这里?皇上是不是不肯见?”

      包拯以袖拭额,口吐无奈之声:“微臣得到消息之后就进宫来面圣,可是递了牌子之后就一直等到现在,皇上也不肯接见,臣倒不是担心皇上会什么时候接见,天波府此时怕已得到消息,得知皇上将杨将军收押归监的事情,臣恐怕这一举动会令功臣心寒……”

      “杨家是忠义之门,不会有此妄念的。”赵德芳微笑作答,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耽口舌。

      “难怪王爷此刻方到。”包拯放下了一颗心,舒口气,又道:“必是先赶到天波府去了吧。”

      赵德芳微一点头,忽觉身旁有人走动,转头一看,侍卫总管说话间已经到了他的身前行礼,“参见王爷。”

      赵德芳淡淡应了,让他起来。

      “王爷,皇上有请。”

      赵德芳眉拧起,侧头看包拯,后者报以一个苦笑。“皇上……怎知我在此处?”

      “回王爷,皇上临行之前吩咐为臣说若王爷进宫的话,就请到御花园见驾。”

      赵德芳仰起脸来,阳光已到最猛最烈的时候,灼的人脸皮发烧如被火炽,微微叹了口气,“本王知道了。”

      随即丢了个眼色给包拯,包拯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不过他实在不放心皇上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于是退到了个凉快的地方静等音讯。

      …………………………………………

      穿过花红柳翠的御苑小径,一座小小凉亭已隐隐在望,黄色锦衣的青年,正低着头伏在案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赵祯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摆放在面前的棋秤,手里还捏着一本黄皮本子,模样实是专注到了极点。

      履地的微声在身后静止,身后人恭敬有礼的轻道:“皇上。”他才抬起头来,脸上换出与之前不同的温和笑容,伸手指了指早已摆在一边的绣墩,“皇叔请坐。”

      “谢皇上。”依言落坐,看了看皇帝满脸的微笑,赵德芳踌躇着要说出口的话,他没有想到皇帝会是如此平静。

      原以为一来就要对上皇帝的雷霆大怒呢……

      “皇叔来此,”赵祯语气似是轻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卷‘啪’的一下丢在了案上,“是为了杨宗保的事情吧。”

      “皇上……”赵德芳听得他言不由心出,不自在的唤了他一声。

      “来替他保本……”赵祯缓缓站起身来踱到了他的面前,悠然的将手撑在了他身倚着的桌面上,“是不是?”

      赵德芳看他过来,自己自是不便继续坐着,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手掌按住,只能低喃道:“皇上……”

      “你看看这些奏章。”赵祯眼神自他身上移开,伸手指着旁边案几上的一堆文稿,“全都是参杨宗保的,你说要替他保本,这个本,你如何保?”

      “……全凭皇上开恩。”赵德芳恭谨的低下头,不去看他。

      “朕若不开呢?”赵祯冷冷哼了一声。

      赵德芳悚然一惊,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去,却发现皇帝深沉如墨的眼里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猛然间察觉到自己来到这里的决定,是多么的愚不可及……

      暗暗纂紧了握在袖中的手掌,赵德芳目不斜视的看着那堆刺眼的本本,一字一句的道:“西夏集兵犯境,屡禁不止,朝庭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何不开此天恩以慰忠良之心?若肯赦免杨宗保,令他感念皇上仁德,日后必会誓死相报。”

      “皇叔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赵祯慢悠悠的抬高音量,玩味似的拉长了话尾。

      赵德芳原本一直低着脸的,此时忽觉身子热的难受,抬头一看,才发现皇帝将双手撑在了他身体两边的桌案上,自己的整个人都被他以手臂围在了怀里。

      “皇上!”虽然没有将他一把推开,但是赵德芳清冷的眸子多少带了些警示的意思,毕竟这种姿势实在有些越矩。

      赵祯原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此时被他一唤,倒是回过神来,略带几分自嘲有笑了笑,“朕一心听皇叔说话,倒是听出神了。真是失礼、失礼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不见他有撤手的打算,反而笑吟吟的看着怀里的人。

      赵德芳眼见处境难堪,想要挣脱皇帝的怀抱,却听头顶皇帝闷闷的开口道:“皇叔,你有白头发了呢……?”

      赵德芳一愣,随即道:“为臣年纪大了,当然会有白头发。”

      赵祯贴近了他的身体,原想好好亲近一番,仔细一看却见他发丝之中已添零星霜华,想到这些年来他所受的委屈与苦难,心里早已难过到了极点,又听他这么说,心下不由大痛,嘴上却道:“乱说,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呢?怎么能说年纪大了,白头发朕还有呢?几根而已,朕来帮你拔掉好了!”

      “白头发只有越揪越多的……”与皇帝相反,赵德芳自己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只说得一句话未来得及阻止,发髻一松、头发已然披散了下来,登时垂落肩下三尺。

      赵祯似是没有料到他的发会这么长,他本来就不会梳理头发,有些笨拙的摆弄了一会儿,费力的拢到了手心里,笑道:“原来是朕看花眼了,皇叔的头发哪有白的、都是黑的呢。”

      赵德芳目光落在远处,不胜感叹的道:“皇上都这么大了,为臣的这些头发也该白了。”

      “皇叔!不准再说这些话了。朕听着别扭呢?”沉下脸,赵祯不悦的将他的话驳回。

      听皇帝说出这般话子气的话,赵德芳只是微笑,不再开口。

      难得有的温馨场面使两人的心情都恬静了不少,四周围的空气里只剩下了风拂柳枝的响动。

      “朕还是替你束起来好了。”赵祯轻道。

      一边却悄悄将自他发上抽出的发簪塞入袖笼,反而将自己那枝泛着海水蓝色的簪替他绾到了头发上。

      赵德芳背对着他,自是不知他这番举动,只是由着他摆弄自己的发,焦急之时听他这么一说,才轻舒了口气,道:“谢皇上。”

      “不用谢我。”端详了自己的杰作一番,赵祯心情大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坐。

      “皇上……”赵德芳想提醒他自己前来的目的。

      “辽国之行须派得一名得力之人随身护驾,那杨宗保就跟着你过去、带罪立功罢。”赵祯端起茶杯轻啜,改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慢慢道:“其余那些将领朕自会安排去处,皇叔,你可以放心了。”

      赵德芳心下一怔,喜悦之意涌上心头。

      他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了……

      大宋原本就重文轻武,素来以文帅统兵为风,朝中得力武将为数不多,如今杨延昭已经战死若再杀杨宗保就等于再毁一名良将,皇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任福自恃功高,目空一切,与杨家在政见之上素有冲突,六郎在世之时他还稍有忌惮,如今六郎已死宗保年青历浅,再跟在他身后难免会遭他所忌,不如索性拿个过错将他调离,反而可以保全于他……

      “皇上苦心成全,实在是杨家的福气。”

      赵祯摇了摇头,慢条斯理的道:“并非朕的成全,只是八贤王身负出使辽国之责,朕不便驳回他的面子。”

      赵德芳眼里的惊讶,已经全数化成了赞许,由衷的感叹道:“皇上英明。”

      赵祯复又拉他坐下,“陪朕下盘棋吧,不过这次可不许故意让朕了。”

      “为臣欣然领命。”

      …………………………………………………

      出了皇宫,又去天波府去安抚了正急等着消息的杨家众人,赵德芳回到南清宫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怎么柳先生还没有回来么?”赵德芳路过客房时发现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点灯,询问身后站着的侍卫。

      祺瑞对柳三变并无好感,知道他离去也不觉有什么,回答的简单:“没有。”

      赵德芳有些奇怪,他和柳三变相处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对他这个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应该不是那种不知礼仪的人,为何这次匆匆离去?

      “一定是去处理那些莺莺燕燕的事情了。”祺瑞讥讽道。

      “无礼!”赵德芳听他语气轻慢,便斥了他一句,缓缓道:“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要乱说。”

      祺瑞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
      次日早朝,皇帝果然颁下几道圣旨。

      一道是恩旨,赐杨延昭金顶玉葬,追封为忠义候。另一道是罚旨,是对好水川战役中的几位重要将领进行明令处罚,任福为三军主帅,不识战机贻累将士损伤逾万,本应削爵流配,但辜念往日军功着著,故从轻处罚,降三级留京待用,副先锋杨宗保降官一级,同时命其随护八贤王前去辽国和谈,将功赎罪,其余将领一律论责惩处,或贬或降,不多加说明。

      这两道旨意掷下之后,朝堂之上登时一片哗然。

      不少人见皇帝对杨家如此宽厚大为不满,纷纷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严惩杨宗保。皇帝没动声色,只淡淡的驳回说杨宗保年轻识浅,阅历不足需要磨练,加上辽国之行亦颇为重要等等,一系列冠冕堂皇的话变成软钉子,将众人的奏折都一一驳了下来。

      最后一道旨,是商讨关于和谈的细节问题。

      经过商议之后,皇帝批旨定了使节团的人选,挑选了三千都卫兵由杨宗保统领,同时着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随行保驾,除了都卫兵这些亲随武士之外,另挑三十名礼仪司官,个个精通辽国风俗人情,负责应付谈判之时各项细节工作,礼仪团的领队则由礼部侍郎王天运担任,那是个老成的干吏,才能出众,定能辅助八贤王完成此次出使大任。

      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九,亦即是三日之后,届时祭过天地宗庙,便可正式出关。

      …………………………………………………

      庞府的后花院。

      白瓷杯里盛着清碧色菊花酿,早已凉到刺喉。

      任福接到圣旨之后,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目光才从那张写满墨字的绸绢上移开。

      轻呷了凉茶,入口如饮冰渣,任福吸了一口凉气,看向早已了然于胸、此刻正闲敲着棋子的庞太师,“太师,这……”

      庞太师一脸平静的将手中棋子落于对方一处,一手拈着茶杯盖,淡淡微笑。

      “皇上这次还真是给面子!”任福抖着这张轻如片叶的天子之令悻悻道,“因为八贤王求个情就让杨家一门逃过罪责,要偏袒也不是这么个偏法儿呀。”

      “任大人,皇上这次也对你网开一面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庞太师慢吞吞的笑道。

      “那也是因为本将军用命换来的赫赫军功起的作用,否则皇上又怎么会?”

      庞太师摇头,笑的愈发和气活像一尊佛,拢了拢衣袖慢条斯理的道:“任大人你还真是看不透啊,你莫要忘了,战场贻机可是一等大罪而且又死了那么多的士兵,依律可以死上十次了。说起来,任大人这次能够死里逃生,多少还得感激杨宗保才是呢?”

      任福奇慢的瞧了他一眼,问道:“什么?”

      “正因为有杨宗保在前,你才能够逃过一劫,否则你啊……啧啧,”庞太师玩味着自己的话尾,挑着话里的意思。“倘若重罚了你那杨宗保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跟着呀。所以……”

      “那个黄口小儿……”任福嘿了一声,话口顿了顿,口气颇为不屑一顾,“只不过有这个人给他撑腰罢了,本将军倒是要看看,看他还能横到几时!”两指一伸,比了个八字。

      庞太师神情自若的饮茶润喉,“那只是假像,真正在后面的人,是皇上。”

      任福不大赞同的耸起了眉头,看向他。

      庞太师低首看杯面,片片绿叶如同珍珠一般浮在水面上园润可爱,眉梢眼角都似带上了一层绿绿色泽,“任大人,你好歹也在朝政上打滚了十几年,这点事情都瞧不出来?咱这位皇上可不是软心肠的主儿,若他真心要杀人,谁能保的住?”

      “这……下官实在不明白……”

      “帝心九重,只一句难测怎括,将军。”庞太师轻轻将子搁在一处,轩眉笑了。

      “唉呀!怎么就被将了呢?”任福跳脚抚额,大呼失算。

      庞太师将手中圆子弃于案上,独留任福在那里呼呼,摸着手里的一帛纸,眉宇愈见森冷。

      八贤王………

      ……我是低估了你…………还是高估了皇上……

      这次的出使,会是一个转机么……

      ………………………………………………………………

      与太师府的平静相异,天波府则是一派凄楚惨淡的景像。

      好在皇帝下旨免了宗保的死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不免哭哭涕涕的一片悲声,但总算将那本是满天的愁云,稍稍拨开了些许。

      不久皇帝遣人前来宣旨,同时厚加抚恤,以慰忠臣之心。

      合府上下感激涕零,暂且不提,朝中官员自发前往吊唁,只有王丞相病重没有亲自前来,但也命人送来了挽联奠仪。

      宗保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灵前刺血修书,誓为父亲宣恨。

      不提杨府现在,但说八贤王赵德芳自从礼部司堂出来之后,又亲去天波府安抚了悲苦的众人,陪着佘太君说了会子话,一直待到二更天方才回府。

      回南清宫的路上,赵德芳觉得头有些晕晕的,宁安看主子脸色不好,以为他是为杨家一事难受,也不敢过来烦他,命厨房煮了姜茶送过来,又吩咐下人烧了些热水让他沐浴。

      赵德芳沐浴毕了之后,已是三更多天,想必也无人再来,便散了头发,没有如白天那般烦复的打扮,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带子系上,靸着厚绒鞋回寝殿准备歇息,甫料刚刚走进寝宫,发现房里居然有人。

      修长的身体裹着月白色的镶龙绣袍,发上还束着高高的金冠,不是皇帝还会是谁?

      “皇上……”

      赵祯背对着他站在桌子前面,手里还在摆弄着什么东西,闻他一唤,回过身来,对着他温暖的扬起唇角。

      “微臣不知圣驾到此,皇上恕罪。”皇上来了怎么会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赵德芳向门外看去,却看到前边厅里,人影如幢。

      “朕只是来看看你,不想惊的南清宫里不安宁,所以没有让他们叫起。”似是看出了他心里的疑惑,赵祯笑了笑,拿起摆在桌上的东西,走上前来。

      赵德芳只穿了寻常睡服,此刻妆容又懒散到了极点,实在尴尬,“皇上、请皇上稍坐,待臣去换了衣服再来侍驾。”

      “不用了,这里不是朝堂朕也不是外人,见面如此客套岂不生分了?”

      赵祯牵了他手,拉着他去看自己刚刚摆弄的东西。

      赵德芳发觉皇帝每次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会说这类言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一样,不过他没有多想。

      桌面上铺着一块黄缎,里头裹着一枚碧翠欲滴的长形玉块。

      “这是……”赵德芳疑惑的拿起细看,忽然碧光映目,他只有眯起眼睛,“这好像是微臣的发簪,怎么会在皇上那里呢?”

      他并不知道这东西被赵祯换去了,有些惊讶。

      “是昨天朕帮你换下来的。”赵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喜孜孜的道:“朕当时只觉得样式好看,所以命内务府按照这个样式重新打造了一枝,原来的那枝留在宫里了,朕特地将它送回来给你。”

      赵德芳只再看了一眼,轻道:“这……不必了吧,不过是根很普通的发簪而已,皇上喜欢的话就拿去吧,不用这么费工夫。”

      “不行,那怎么行呢?朕可是特地给你送回来的。”

      赵德芳不禁皱眉,为皇帝这般举动大为不安。“皇上。”

      “不要着急,朕现在帮你戴上。”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作着插发的动作。赵德芳忍受不了赵祯那探索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自己,将原本就已低下的目光扫向了一边。

      “与朕戴同样的发具好么?”不知何时,皇帝的身子竟然靠到了他的身上。

      “嗯好……”几乎贴近颈边的温暖呵气让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努力将身体向后移了两寸,脑中瞬间滞涩。

      带些蕴热能量的手掌,悄悄自他臂上滑至手肘,将他牢牢的圈在了怀里,带来的滚烫温度,让赵德芳有种熟悉的眩晕感觉。

      “一次就好……让朕试试……行么?”抱着他的手臂搂的紧紧的,甚至都在轻轻的发着抖。

      赵德芳呼吸一窒,染着皇帝身上的气息,身体几乎站不稳的摇摇欲坠,脑中愈觉迷糊……直到一个湿润的吻烙到他后颈肌肤。

      似乎意识到皇帝这般亲呢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触电一般将怀抱着自己的青年推开,“谢谢皇上,不过臣觉得这些小物件,不值得皇上如此费神。”冷静下来回视皇帝的脸,答的十分恭谨得体。

      祯儿……

      不行……

      赵祯脸色黯然几分,手指拈着那枝发具,“后天你就要去辽国,朕……朕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这样……也不行么?”

      赵德芳低眸不语,却由这个角度看见皇帝垂落身侧、握着玉簪的指缝里,血丝隐现。伸手去拉时,却吃皇帝一把拽住,与他双手交握,温柔无比,死命纠缠。

      赵德芳一惊,抬眼看时,发现青年的脸在灯光下,愈觉清冷。

      掌心里火辣辣的痛,想必自己的手亦被割伤,赵德芳皱起了眉头。破损的作口相互叠在了一起,几乎能够感受到彼此血液的涓流交融,渗入。

      “祯儿……放开我……………”逃不开,背靠上了雕花的烛台,拒绝的话微弱的不成气势。

      赵祯痴迷的看着他的脸,在灯火下愈见清逸绝尘的容颜,空着的手将他束发的发带抽了下来。

      赵德芳未及防到他会如此动作,来不及阻止,缕缕乌黑的发顺着青年眷恋的动作披了下来,流泉般泻落。

      “别……”没有说完的话却缓缓移来的双唇所阻,呼吸的空间全被温软滑腻的触感占据。

      只有温柔痴迷的索爱语言断断续续的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只求与你共度这一夜……

      此刻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叔……

      没有家事,亦没有国事……

      只是相恋的两个人…………

      答应我。

      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无限扩大的俊美脸孔,竟是如此的魅惑诱人。

      祯儿……

      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过了今晚,不知日后是否能够给你所有的补偿……

      虽然阻止不了你……
      但是这个地狱……让我一个人下就够了……

      赵德芳轻阖上眼帘,原本被皇帝松开的手复又移到了他的背上,交相握住。
      放弃了拒绝的抵抗,更不能阻止对方的进犯。而他的主动对对方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恋恋不舍的结束了唇齿相依的亲密,赵祯一把将他抱起,向床那边走去。

      赵祯没有熄灭灯火,因为他要看清楚今天晚上,自己所爱之人因他而情动的模样。

      交吻了片刻,赵祯停下动作,一只手从他的颈下穿过,温柔的顺过散乱了几乎半个床铺的黑发,细细摸挲。

      赵德芳察觉到了他的迟疑,眼睛睁开看向了他。

      赵祯盯着他的脸,小心翼翼的启口轻询:“你……若不愿意……可以对我说……”

      虽然今天晚上他想要得到他,但毕竟三年前对他的粗暴行为,给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自己心里有数,纵然害怕会被他拒绝,纵然已被情欲薰的难禁,但他还是希望他们之间的结合,是因情而非因欲。

      耳边皇帝哑着嗓子低声的问话,赵德芳起初有些懵然,待得脑中清明几分,望向那人停留在领口的修长手指,缠绵却又迟疑的徘徊着,已然想清楚他问的话是何用意,但是要向来拘谨的他直接说出口,那实在是艰难的事情,目光与身上的人对织片刻,轻道:“你说过,今天晚上的我们,是平等的,是吗?”

      “是的。”

      “那么假若我不同意的话,你不会勉强我,是不是?”

      “我说过,不再做伤害你的事。”

      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次他所承受的痛苦,即使是自己强迫让他接受了自己,但他亦不会忘记事后,自己亦曾是多么的悔恨。他不要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在爱人的身上。

      赵德芳将原本放在身侧的手轻移到他的肩上,望向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过的温柔,“那么我们都已经这么近了,你说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心里早已有了打算。不管是为了补偿他,还是顺从自己内心的欲念,今夜姑且放纵一次,不必再为尘俗所羁,也不要管究竟这一刻是对还是错……若错过了今天,谁又能预料的到未来究竟是何?

      赵祯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下头看时,却见那贯来腼腆的人已是红了耳颊。

      怀中人的刻意顺从,让赵祯如鱼得水,欢喜的不知道要如何才好。温柔的吻从脸颊逐渐的下移。

      赵德芳原本已经将脸侧向了床的内帏,忽然耳上传来温热的湿滑触感,浑身打了个颤抖,原本瘫软在床上的手被人握向上提去,搭扣在对方的背上,身边人的轻声呢喃,“春宵苦短,不要辜负了……”

      不再停顿在原来的地方,而是探索的形式。手扯开了温热肌肤上包裹的单薄绸衣。

      赵德芳半敛着眼帘,感受着身上那人蝶触般轻而密集的吻,由额间沿延而下……

      从来不曾像这般毫不遮掩被人求索,但是今晚的一切,他不后悔。

      ………………………………………………

      墨蓝的夜幕之中,若隐若现的显出曙光的霞辉。

      夜风吹入古老而宽敞的房间之内,飘起长长的帘幔,将房中浓郁不消的空气带来一丝丝清冽之意。

      赵德芳借着映入绸帐之内的烛光,看着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的人。

      赵祯上半身露出了被褥之外,一只手臂还搭在帐子外面,被汗水打乱了一头的长发和他的绞在了一起,睡的很沉。

      凌乱不堪的床塌被褥,都是昨夜两人肆意纵情鱼水相合的证明。

      把牢牢搂住自己的手臂拉过去,被角为他掖起,将湿发轻轻理顺,他将散乱于地毯上的衣衫拾起,悄悄离开了房间。

      ……………………………………………………

      赵祯梳洗完毕走出里间之时,看见他的皇叔在临池的窗前默然而立,披散的长发连挽都未曾,只夹在棉白的衫子里随风轻鼓。

      赵祯移步过去,长臂一伸将他圈入怀里,经过昨晚之事后,他不觉得这种举动有何不能。

      “皇上该回宫了。”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还是没有拒绝,赵德芳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我知道。”赵祯将额倚在他背上,舒缓似的摩蹭了两下,“你和我也好久不曾一起用膳了,今日的早膳就陪我好么?”

      赵德芳将他两手抓住,轻带离了自己的腰侧,回过身来,“皇上又忘了么?君臣有别,您该自称‘朕’才对,不能用‘我’。”

      “我知道。”赵祯怀抱着他的手臂,移到他身前,将他双手拢入袖里,“除了在你面前以外。”

      赵德芳皱起眉,赵祯的怀抱似有窒息的力道,让他无法呼吸。

      静静抱着他,赵祯觉得此刻的自己,真的是很幸福。

      “我去叫他们准备早膳,等一会儿过来叫你。”终于想起现在已到了早餐的时间,赵祯拿过一袭厚披风将他身体裹住,这才兴冲冲的走了。

      赵德芳目送着那耀眼的明黄色消失后,低下眼睫,看着那块不知何时被皇帝戴在颈间的玉佩。

      触手生温,是难得一见的暖玉,再冷的天都不会硌着人。

      灵玉赠侣,不离不弃。

      是这个意思么?

      祯儿………

      你真是是天生下来折磨我的……

      拈着那块玉,赵德芳敛目不语。

      管不住自己的心,陷进这无耻无望又不可自拔的沉沦孽海之中。

      心头一阵剧烈的痛,犹如千万把刀在绞一般,剧咳之后,一大口血呕了出来。

      他半阖着眼睛,看着那原本艳红的色在池水中慢慢晕开,渗透,消失无形。

      正在失神之际,听到轻快的脚步身在回廊之上响起,赵德芳回过神来,抽出锦帕将血迹擦去,随即揉成一团,掷进了窗外的池水里。

      “王爷,皇上在前面等着呢,请起驾。”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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