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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失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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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步走到荷花池边,赵德芳捡起一碟鱼食,在那碟内拈了些许细米粒,缓缓扬手洒进池里,引的那鱼群纷纷浮上水面接喋。
一时之间水波兴动,碧沫纷涌,似万花齐放。
沉着素净的脸,眉心一丝轻愁似烟。
风很轻,几乎拂不起他一片衣角。
也很乱,四面八方一齐涌动,一如他现在的心绪。
想到昨天晚上皇帝那显然的占有欲,自己想要如期去辽国和谈,只怕不太容易。
青儿还带着兵马驻守在燕门关那里,不知近况如何?
瑾……或者是那个该称为辽国国君的人,他心里又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当年自己救了他之后,他曾经许过诺言,终其一生不对宋动一兵一卒,可是现在却……
唉……时过境迁,或许他也是身不由己,毕竟他是一国之君,有很多的事情不是能够任着他的想法来的。
沉思良久,闷闷的咳了起来,握紧了手指掩在唇间,抑住咳声。
“……瑾,如今的你让我猜不透了呢……”
默立在池边,心就像那无定向的柳絮,实不知是该何去何从。
宁安走到他的身后,躬身禀道:“王爷,门口有位姓柳的公子求见。”
“柳?”赵德芳心头微微一震,将被打乱的思绪暂时搁下,盛着鱼食的碟子置于案上回头问道:“可说过因何求见?”
他有八成猜到这位上门求见的‘柳公子’就是那天在街市上遇到的柳三变……
宁安无奈的摇摇头,“他没说,说是要亲见到王爷才肯言明来意。”
赵德芳早已经领教过柳三变的缠功,不过不知怎么,他对这个有些无赖气息的人倒并不讨厌,轻颔首道:“请他进来。”
宁安应了一声,领了旨意离去。
不一会儿就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水廊间走过来。
清亮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谦和、恭谨语气却陌生之极,“草民柳三变参见王爷。”
赵德芳回过身去,看到柳三变身着一袭青布长袍,头戴文生巾,已是恢复了书生的打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笑道:“免礼。”
“谢王爷。”
柳三变换了干净装扮,亦换了正规的儒雅腔调,和昨天那个落魄秀才的狼狈状,判若两人。
两人分宾主落坐,不一会儿下人送上两杯茶来。柳三变道了谢,将茶杯拿起浅尝。
“柳公子今天来此,还是为了昨天换琴的事么?”
“不是。”
赵德芳面现讶异之色,“那是为了何事?”
“三变今天来拜见王爷,乃是毛遂自荐。”柳三变客客气气的将茶碗放到面前,手掌合上杯盖微笑道。
“何事?”
柳三变也不推托,单刀直入的道:“我听人说,王爷向圣上请旨,愿意前去辽国和谈,是不是?”
赵德芳脸色稍变,“这……”
“王爷不用惊讶,三变也是自人处听来,您也知道皇宫本来就没有瞒住人的事情呢。”
“柳公子并非朝廷中人,提起此事却是为何?”
赵德芳避而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草民正是为此事前来的。”
柳三变站起身来,一扫先前给人的轻狂之态,正色道:“若是王爷不弃,此次辽国之行,三变愿效犬马之劳!”
言毕,双膝曲跪下去。
“这个……”
赵德芳不禁犯了踌躇。
本来出使辽国之事不应大作声张,但是面前这个青年却没有来由的让他相信,便伸手去扶他,轻叹道:“你先起来吧,本王并不敢肯定此事一定可成,不能随口应你。”
手掌触到柳三变的肩头,却发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柳公子,请起。”
柳三变自沉思之中省过,双眼一抬触到他的,不禁有些尴尬,呐呐的道:“王爷,三变失礼了。”
“无妨。”赵德芳一指椅凳,道:“坐下说吧。”
“请王爷一定要成全三变这个意愿!”
柳三变的犟脾气开始发作。
赵德芳拿他没有办法,低声道:“你真是个固执的人。”
“呵呵,三变自娘胎里出来就是这个脾气,一条道走到黑的。”
“那好吧,本王先答应你,若是得去辽国,就许你跟随。”
“谢谢王爷。”
柳三变心愿得偿,脸上现出微笑。
“王爷!王爷!”
两人正谈的颇为投机之时,祺瑞急匆匆的自花圃间穿过来,手里还着一张红笺。
赵德芳微咦了一声。
柳三变见状起身,微拱手道:“王爷若有要事,三变先告退了。”
“柳公子且稍事休息,本王去去便来。”
赵德芳对他温和的点了点头,离座向祺瑞走去。
柳三变本欲告辞,看他婉言相留,不便拒绝便坐回了原位,把茶碗拿起将茶香细细品味。
赵德芳只去了片刻便回来,带着歉意道:“柳公子,本王有急事要进宫一趟,请你在府中留下坐客,好么?”
见到他昨天那么狼狈的模样,他不认为他在京城之中还会有其他的地方落脚。
当然,除了那些地方……
柳三变不意他说出这番话来,手指一下失了轻重,将那细瓷白盏的盖儿弄的翻了过来。
他僵着指头将它摆好,道:“恭敬不如从命,三变就不客气了。”
赵德芳脸现欣慰微笑,对他点了点头,径自去了。
……………………………………………………
此刻的御书房里,充满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宁静,静的连针落下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七八名朝廷重臣齐齐的盯着自己的脚前一寸的地方,既不敢与脸色难看的皇帝相对,也不敢乱发一言,怕被皇帝逼着说出计策,干脆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了。
而高高坐在金墩之上的皇帝,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说是直坠到了深谷里。
绣龙案上一字排开摆着三份奏章,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皇帝目光从这三封折子上扫了一遍之后,抬起眼,对着站在面前的文武官员轻道:“这李元昊的胆子真可不谓不大!上次向朕讨旨之时朕就已经下旨斥责,现在他居然放肆到要朕开放全部边境贸易,还要派人过去教他们铸铁煮盐的技术!他把大宋当成什么了?以为朕的这些子民可以任由他随意支派不成?嗯!”
庞太师趋前一步,一揖到地:“李元昊的确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逼,难道他为我大宋惧怕他不成?皇上,微臣虽然老朽无用,但也算是行武出身,微臣愿意向皇上请一道旨意,讨伐西夏!”
“太师稍安勿燥,”包拯看见皇帝脸现嘉色,咳了一声,道:“皇上可否听进臣一言?”
“但说无妨。”赵祯淡淡的一摆手,示意他讲下去。
“微臣以为太师所虑欠妥,我大宋目前正与辽国局势紧张,若在此时贸然与西夏动兵,实在不是时机,为臣恐怕大辽会有机可乘。”
庞太师偏过头来看看他,傲然一笑,“我大宋国富民强,版图又倍于西夏,且又兵精粮足,根本无需向西夏蛮子低声求和。”
“但是战祸一起生灵涂炭,到时不知会牺牲多少无辜生命,太师你于心何忍?”包拯一张脸皱的紧紧的,满是忧国忧民的苦涩。
庞太师凉凉的插了一句,“包大人可知道西夏一边向皇上进谰,一边又在暗中齐集兵马呢?看来他们是早已决心一战了!”
包拯听到这般犀利的言语,也不肯示弱的拒理力争:“西夏于年前就已经备了兵马,若想兴兵的话早已兴了,何需等到现在?微臣以为,此时应当施行怀柔之策,而不是妄动兵刀。何况我朝兵马多半集中于北面,若是撤回远征西夏,只怕会让辽国有机可乘。”
听他辞锋咄咄,庞太师迈上一步,对着皇帝道:“皇上,国体攸关,若任由这两国在边境示威,我大宋天朝威望何在?请求皇上速速发兵,以压西夏气焰。”
“皇上,国家兴亡,不可轻言动武。以防大辽有机可乘。”包拯跟着后面补上了一句。
“两位不要再吵了!”王丞相看看皇帝那说不出诡异神情的脸色,心里重重一震,急忙好言相劝。
“行了,不用再吵了。”皇帝原本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由着众人争辩,此刻却将目光投到了和事佬的身上,有兴趣的询问他的意见,“丞相,你究竟有何良策?”
“微臣以为,此时可采用八贤王的办法,我大宋可以先与辽国结为联盟,一来可以消弥战祸不至于枉耗兵力,二来也可避免辽国与西夏之间进行勾结,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丞相说的轻松,战事如箭在弦,难道丞相能够未卜先知,八贤王与辽国和谈,一定成功?到时贻误战机的重责,丞相能够担当的起么?”
“这……”王丞相一时语塞。
庞太师得意洋洋的笑了,“皇上,不显些霹雳手段出来,那些边陲蛮子还以为我大宋是任人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呢?”
赵祯不置可否,慢慢的将修长的手指对叉到了一起。
没想到数月之间,竟然会接二连三的发生这么多事情,真是让人头疼……
众大臣彼此相望,就连刚刚起过争执的三个人也偷偷的互相瞄了几眼。
书房之内一时鸦雀无声,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为皇上分忧解劳才好。
忽然殿门自外被人推开,一道平和淡雅的身影静静走进房来,和煦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微臣参见皇上。”
听到此人的声音,包拯和王丞相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庞太师却皱起了两道花白的眉。
赵祯的脸肌不自在的抽动了一下,向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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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不准不准,朕说不准就不准!”
将奏章笔砚全数扫下地来,赵祯发泄似的一拳砸到了书案上面,止住自己的怒火。
赵德芳一直站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皇帝由刚刚的暴怒转自抑火,他都瞧在眼里,却不发一言,此刻终于抬起头来,轻道:“皇上……”
议事的众臣早已被退了出去,如今房中剩下的,只有皇帝与八贤王两个人。
赵祯几步来到他面前,强行拉着他的手不放,“朕绝对不要让你去辽国!除了这件事情,什么朕都可以依你!”
“皇上!”手被拽的很紧挣脱不开,无奈之下赵德芳只得将眼抬起与他对视,唇边绽起一丝涩笑,“此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皇上不该轻率行事!”
赵祯赌气也似的摔脱他手,恨恨的道:“那朕就让包拯去!派他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赵德芳一时之间心如乱麻,侧过头看看窗外,强自定了定心神,缓道:“包拯性子太直,明断刑罚断断离他不得,但若论和谈人选却未必最佳,况且辽国之事亦不能丝毫有失,臣愿以孱微废躯解除边境百姓的忧患……”望向眼前人的眼底隐隐渗着些许哀恸,“臣曾经有负于皇上的生父累他遭遇不测,以至日夜为此难安,尔后二十年既不能辅助君主又无功于社稷百姓,实在惭愧,如今幸可为皇上分忧解难,肯求皇上恩准。”
“皇叔……”
叹了口气,赵祯怎么会不明白他的苦心,一时咽喉苦味泛滥,“朕……真恨自己的无能……”
他知道,皇叔会做此决定完全是为了替他着想。
他虽然贵为天子,却无一刻不受人制肘,大婚之后在群臣齐谰之下,太后不得已才会还政于他,但还是暗中培养势力,明里暗里阻碍他的施政改革,眼见着内忧未解外患又至,西夏与辽这两处虎狼之都强兵压境……万一朝中权臣借此生事,到时势必民心动摇、祸起萧墙。包拯说的对,皇叔的决定是最明智的……但是他又怎么能够看着他如此辛苦劳命?万一……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赵祯垂下脸,瞧着满地的红纱,心头阵阵刺痛,就像被割破了心肝,一地流着血。
他若强一点,再强一点,也不至如此拖累于他……
至高无上的帝王之权,亦会如此的无可奈何。
赵德芳看在眼里,再想视若不见已是不能,踽步而前,伸手将他头上已经歪在一边的天子冠扶正,声音低沉却清楚无比的道:“祯儿,起来。”
赵祯身子一颤,怔怔的抬起头来看看他关心的目光,“皇叔……”
恍惚之间,察觉到冰凉的手被人轻柔的握住。
赵德芳微弯腰将他拉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双目注视着眼前年青的脸容,“还记得微臣跟你说过么,皇上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永远都高高在上,不会为任何人折堕威严,更不可因私情家事影响正确的决策。”
赵祯看着他,过了好久才轻道:“祯儿知道。”
赵德芳脸上浮现微笑,依然平静温柔的声音里,指着那金镶锦覆的龙椅,“皇上,您该回到座位上去。”
赵祯似奉纶音,脚如粘地、一步一拖,慢慢坐回了龙椅。
厚重的朱漆殿门发出沉闷的逆风声,阳光在同一时间耀入眼帘。
“……汝等皆奉朕谕,遏战火纷延之苦,磐大宋千秋之业,今特令八贤王出使辽国……”
读旨的司谰声音在殿内空旷之处辗转飘荡,而后响遏重宇。
满朝文武同声参拜,跪倒丹陛。
赵祯坐在高高的帝王宝座上,眼前深重的珠帘垂落,看不见远处千云翻浪、万壑涌风,唯见那人欣慰的笑容,久久不能忘却。
……………………………………
天气天气,老天的脾气,果是最变幻无常的,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的闷燥,下午竟然稀稀落落的飘起雪花来。
柳三变在王府里等了好几个时辰,茶喝了七八杯,喝到胀肚也不见赵德芳回来,索性睡下了。
一觉醒来天已黑暗,屋里也点上了灯。
巡视房里,发现洗脸水和梳洗之具一应俱全,桌上还放着几碟点心,想必是送来之时发现自己睡着未醒不敢打扰,所以才会留这些东西在屋子里。
走到桌前,看到那些物具都精致无比,非金即玉价值不菲。
他向来懒散已惯,从不计较这些穿戴之物,就连束发用的发带也往往是衣衫的边料拉来便是,本想随便弄两下就出门,不过一想到要见的那个人……他将已经拿到手的发带放回原位,重新拣起一枚乌簪将头发拢起。
开门只见雪如飘絮,纷舞漫天。
柳三变披着青衣长袍,穿雪过廊。
估摸着此刻赵德芳应该已经回到了府里,素来不拘礼法的他干脆直接来到八贤王的寝宫来找。
一眼看到祺瑞伏在书房的门外,小心翼翼的用炉焙火,手中还摆弄着一只铜盅,看到他来了也不起身,只扬扬眉头,看样子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着恼呢?
柳三变却不计较,侧头看看铜盅口封黄纸,上压着一枚铜钱,细细嗅着那股味儿,皱眉道:“煮的东西可是刺血藤?”
祺瑞脸现奇色,似乎惊讶于他怎会知道自己熬的东西,“是呀。”
“下次别在门口煎了,这药的汤汁虽对病体有益,沸腾之时的滚药味儿却是不好闻的,难道大夫没有告诉过你么?”
祺瑞为难的道:“没办法,回回厨房里熬了送过来,王爷总是不记得服用,凉了热热了凉,几下折腾便失了效果,所以安叔才让我在这里搭个小炉,教我看着火候,不然还不定要等上几回呢?”
柳三变暗自一叹,环目四顾,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又道:“这偌大的南清宫怎么不见巡夜的侍卫?难不成你一个人领几十份俸禄银子?”
“才不是呢,”祺瑞指指前面阁楼,“王爷散朝回来心绪有些不宁,安叔怕吵到他,所以才会让人都退出院子,在外面侍侯。”
祺瑞看得出来,眼前这位柳公子虽然只是王爷新交的一个朋友,彼此都不熟悉,但却比任何人都要关心王爷,就像已经认识好多年一样。
“不知道王爷现在是否有空见我?”柳三变看着书房的灯已经有些散乱之像,迟疑的问道。
祺瑞摆摆手示意他进房去,“柳公子如果想见王爷就请进去吧,王爷头先说了,您在王府是尊贵的客人,不论任何地方都可随意进出。”
柳三变微微一怔,虽然对祺瑞的话甚是不解,不过也不细想,便推门而入。
书房很宽阔,桌上点着一对宫灯,灯旁的小方盘里还放着两碟点心一碗白粥,不过看样子一点都没动过。
书房的主人将自己埋在成堆的书籍之中,伏案高卧。
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着一件便服,碳火盆里那些微火的热量根本不足以御寒。
悄悄移步想靠近他,却又止住,柳三变眼中此刻充满着矛盾却又茫然的迷惑。
心绪有些凌乱,捺着狂跳的心脏拣起一本薄皮蓝本,翻读之后却发现是一封史鉴通书。
字里行间,时时可见清隽舒缓的缀文补叙,言辞殷殷切切,呕心沥血。
朝中百官,各司其职,何以他如此劳心劳力,操心忧虑?
重新将书放回桌上,细细打量着他的睡颜。
紫白色的袍子包裹着清瘦的身躯,清如泉水,却深惑人心。
醒着的时候,他语言随和,微笑优雅,不见贵族的清高,却自有一派雍容气度,纵使愁亦淡然;睡着的时候,也是如此的平静宁和。如一泓春水,静静的,清清的,却能安抚人心。
难怪那人会如此迷恋于他……
想那帝皇王者,百物不匮,缺的兴许便是这一股子内心的宁静吧。
柳三变看着他,手掌不知不觉伸到了他的肩头深处……
灯花轻爆,炸的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柳三变倏然缩手。以为自己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颈子,定了定神之后才知道没有。
手指上还濡着他身上的温暖,柳三变的心却已经乱了。
轻轻叹了口清气,将遗落于地的锦裘重新拾起,披到他的肩头,正想转身离开,忽然手一紧,被那睡着未醒的人一把抓住,梦呓般的低语道:“祯儿……嗯?是柳公子……”
握住的手被那人不自在的松开,柳三变轻挑眉尖道:“王爷,你醒了?”
缓缓将手抽回来,赵德芳礼貌性的对他微微一笑,随即将油灯拨亮,“柳公子这么晚前来,是否有事相询?”
柳三变看他脸上还带着淡淡倦容,似是疲惫已久,却还温雅的对着自己透着笑意,柳三变一时有些发怔。
“柳公子?”看他不说话,赵德芳试探性的轻唤。
“原是有些事情,没有想到王爷到这时都未曾休息,倒是莽撞了。” 忽视着对方传来的关怀眼神,柳三变不禁退了几步,可是身上的寒意一下就蹿了起来,连触手可及的炉火也温暖不了,柳三变不禁微扬了扬眉。
“那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赵德芳此时方才感到身上暖意,回头看身上被他加上的外衣,眼里默生谢意,微笑道:“本想差琪瑞请你过来,没想到坐着坐着就睡了。”
柳三变本想告辞,听他这么一说,自是不便就走,谢了一声落坐,道:“王爷想聊的事情,是关于柳某的么?”
赵德芳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不错。”
柳三变眉梢轻扬,自嘲的笑了笑,“王爷辅佐皇上日理万机,甚是辛劳,三变一介文儒,言不重、事不过,怎敢劳您挂心?”
赵德芳闻言有些不悦,咳了一声,拧眉道:“柳公子这话可差了,你是今科应试仕子,便是天子的门生,即是天子门生,又岂可如此菲薄于己?”
“这个……是在下失言了。”柳三变本来只是随口而出,不意他竟会如此说,不由语塞,过了半天道:“王爷的愁绪,在下或者能够猜到一二分。”
赵德芳看向了他,听他接着道:“王爷可是在为即临的殿试而发愁?”
“不错。”
柳三变试探的接近问题的核心,“那在下斗胆问一句,王爷是在愁三变的任途么?”
赵德芳不再沉默,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柳三变其实早已猜到他所顾虑的事情,却追问了一句:“王爷可是在后悔不该答应在下的请求的?所以才想让在下过来……”
“不!”赵德芳将头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我拟好了一份奏章,想向皇上进谰,让他赐你进士级第……”
“啊?”柳三变闻言惊道。
赵德芳歉意的笑笑,“你若陪我前去大辽,殿试非误不可,十年寒窗便是为了这一天,本王怎么好耽误你的前程?”
“原来,王爷是想补偿在下,是不是?”柳三变半天玩笑半认真的道,笑容明朗爽快一如其人,“王爷如此倒是令在下汗颜了,在下来京城考试只是覆行自身的责任,何况天下才华胜过在下之人何止千百,纵使三变能够参加殿设,也未必能过。”
赵德芳深深望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道:“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早日出仕为官,早日为天下百姓谋福。”
“王爷好意三变心领了,不过在下并不想借助王爷你的捷径来达到目的,坦白的说,在下将名利看得并不那么重要。”
他的轻松对答,却是赵德芳所不能接受的,他叹了口气,问“那我问你,十年寒窗又为何来?”
“儒子读书思社稷,家事国事天下事,十年寒窗苦渎,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柳三变此时答的倒是极为认真,眼神明亮而坚定。
“这样就行了么?如果朝廷之中结党成朋,苟且成风你的大志不得申的话,那时候,你又当如何?”
柳三变长声一笑,神情潇洒之极,“那就要看天子之意了,若有明君者,淡咸知分、酸甜有别,三变自效孔明鞠躬尽瘁,若君主不贤天下同色,三变自会洁身而去,老死不来。”
这一番话,说的赵德芳面上登时变色。
这简直可以算上大逆不道的话在他口中说来,竟然半点儿也不勉强做作,还如此坦然,仿佛这个道理早已经根深蒂固的存在了他的脑海里一样。
灯火被风吹的摇摇晃晃,赵德芳一时恍惚,将眼前的人与脑海中的印象,重重叠在了一起。
眼前的这个人在十年前,也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这番话……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玩世不恭……如果他在这里,或许自己也不会……活的如此辛苦。
凝视着眼前人,目光渐渐由凌利转为柔和。
柳三变看他愣愣的看着自己,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咳咳,王爷,在下言语唐突还请您不要见怪。”
赵德芳被他提醒,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叹道:“不是,只是本王突然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那是什么人?”柳三变饶有兴趣的问,“难道在下与他面容相仿?”
“那倒不是,只是你们两人性格有些相同。”赵德芳面泛涩笑,淡淡的叹了口气,轻喃道:“他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满腹经纶、什么都懂,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难的住他,再怎么难的事情他谈笑之间就可解决……他本来是个治理国家的良质玉材……可惜……却跟你一样固执,当年若是他稍微变通一些,世故少许,也许就不会愤而辞官、挂冠远去了。”
喟然一叹,他默默抬起眼,看着眼前一泓灯火。
“在下同样可以做到。”柳三变没加思索就冒出了一句话。
赵德芳讶然的回了他一眼,看他的眼里满是不解之色。
自信满满的笑容,在灯火下愈见明朗。“在下是说,那位兄台能够做到的事情,在下同样也可以做到。”
赵德芳笑笑,不语。
“当然,若真被三变不幸说中,三变也只好违了今日这妄言……”柳三变对他拱了拱手,道,“届时自当效古人行事,退隐山林,做个不问世事的闲人。”
赵德芳暗暗叹息,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反而露出微笑:“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你就错了。”
“错在何处?”
“你可认识包拯?”
“当然,青天之名如雷贯耳,三变虽不得识,却是素来敬仰有加。”
“你又可知包拯为官这几年来,有多少次徘徊于权力摧挤、心力交瘁之际?可他却未曾退缩一次。其实朝廷里像包拯这样的官员并不在少数,否则大宋亦没有有今天这朗朗清明的政绩,和太平盛世了。”赵德芳移目到案台之上,柳三变跟着瞄了几眼,看到那上面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谰文议稿,应该都是各地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心下翻了个个儿,又听眼前人轻道:“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帝王高高在上、位居荣贵,但毕竟只是孤单一人,若身边没有你们这些有志之士,便算是龙生八目亦无用处,其实君上是否贤明并非全在己身,亦需德才兼倍之人的辅助。倘若朝中正直之士都效仿渊明先生,不被纳言便愤而挂冠,那么那些天下受苦的百姓又有谁来为他们出头、排忧解难?柳公子学贯古今,见识过人,难道连这区区的浅薄道理也不明白么?”
柳三变沉着脸默默不语,既不回答亦不反辩。
门外传来祺瑞敲门的声音:“爷,汤药煮好了,要不要给您送进来?”
赵德芳亦觉得有点儿倦了,便道:“进来吧。”
祺瑞进房,看见两人静坐对视,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却没有多嘴,把药碗摆在桌子上就退下去了。
青花瓷碗摆在了红木桌上,碗里满满一碗暗红色的药汁,冒着白雾,银勺靠在碗沿。
柳三变默默站起身来,静静的,缓缓的,对着他深深一揖到地,“王爷今日所言三变必谨记于心。天色已暗,在下告辞了。”
“早点休息吧。”赵德芳咳了两声,顺手将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裘衣取下,为他披在身上。“外面很凉,当心受寒。”
柳三变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掉转身子走了出去。
赵德芳重新坐回了椅子,将碗移到面前。低着脸去看那泛着涩味的汤面,过了许久,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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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院子里厚厚的积雪被家仆扫到了道旁,不见碾动的滑冰。
赵德芳走出房门,看见祺瑞站在走廊上满脸祷躇,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看他出来急忙迎了上来。
“王爷,刚刚柳先生来过,看您未醒就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赵德芳有些好奇,接过淡蓝色的信封,看那上面苍劲的字迹,眉略皱起,问道:“那他人呢?”
“属下不清楚,反正他把这封信塞给我之后,人就不见了。”
“知道了,下去吧。”赵德芳摆了摆手命他退下,拿着信封细细端详,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是。” 祺瑞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当他正准备把信拆开的时候,宁安气喘如牛的从月亮门进来,显是从前面一路狂奔而来,一边还拉着嗓门大声叫:“王爷……王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赵德芳被他唬的一愣,拧起眉斥道:“怎么了?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宁安指指前面,气喘吁吁的道:“王爷不好了!刚刚宫里有人送信过来,说是天波府的杨元帅他、他……”
赵德芳心头一窒,顾不得其他急声问道:“六郎出什么事了?”
“杨元帅他……阵亡沙场了!”
“你说什么!”赵德芳如被雷击,手一松信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