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侍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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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焦心地大步疾行。至瓦檐下，身子终是受不住，他急促地咳喘两瞬，眼神移向地面。待看清伊拉诺的模样，他心口倏地绷紧。
原本活泼天真的丫头此刻如受伤的赤兔一般蜷缩成团，娇小又无助，经汗洇湿的熟绢上袄布满大小不一的斑斑血点，有的干涸发暗，有的鲜红刺眼。
诸葛瞻基屏住呼吸，费劲地蹲下身，小心地伸出两指试探鼻息，待感到一丝微弱的气息，眉头稍展。
随侍太孙的任御医已在雷灏的招呼下小步跑来，慌乱地掏出丝绢，盖于伊拉诺右手腕，凝神把脉。“姑娘督脉有损，阳气壅滞，肝风内动，受伤颇重，需施针梳通督脉和背脊大脉，帮其理顺气机。而后臣会开几剂方子，煎水熬煮后给姑娘服下，可疏通血脉。幸好及时止刑，若再持续半柱香，致阴阳离决，不死亦残。”
诸葛瞻基沉默不语，目光从伊拉诺乌紫干裂的唇挪向铜盘里四散凌乱、粗细不齐的金针，以及棉垫插立的所剩无几的针具。他敛眸，脸愈来愈阴沉，再抬首，乌黑的眸子淬满嗜杀的寒光，如刀一般扫过院内所有人。
施刑的钱嬷嬷惧怕地吞咽唾沫，下意识地来回摸自己的脖子，看脑袋是不是仍顶于颈项；陈阿靛三人不安地缩紧脖子，死死盯住自己的绣鞋；周莘安分守己地垂手直立，貌似淡然自若，若不细看，当真注意不到其被掐得发白的指节。
“贵妃娘娘不遵祖父令旨，肆意加刑，凌虐我宫里的人。来日我定当亲自拜访，讨要说法。”嗓音低沉，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听不出是否蕴积怒气，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王颐媛面子挂不住，暗暗搓扯绢帕。
刘萦同样被震慑，慌张地望向雷灏。
雷灏略扯嘴角，报以安慰的笑，尖着嗓子提醒：“刘宫正，别愣着了，还不命人将宫正司最柔软的板床抬来。”
刘萦回过神，赶忙按雷灏所说吩咐下去。
未几，两个小内监扛着铺满三层软褥的板床靠近。
诸葛瞻基一手托住伊拉诺肩膀，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欲起身，结果膝盖发软，险些磕跪于地。
雷灏架住他，小声请示：“主子，要不我来？”
诸葛瞻基不甘心地咬住唇，从腰间掏出参片含于舌下，咬紧牙关，狠狠用力将伊拉诺打横抱起，并在任御医的指导和雷灏的帮助下，体贴地将她侧放于板床，仍保持其蜷缩的姿态。骤然平放，恐致其血瘀攻心。
太孙摆驾回春晖宫，未再与王颐媛过多纠缠。
雷灏转身欲随诸葛瞻基离去，直对上刘萦担忧的眼神。
“雷局郎，我的儿……”
雷灏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冤有头债有主，太孙心里明镜似的，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刘萦眸中的阴霾散去，感激地朝雷灏拱手。
李嫱对王颐媛躬身告辞，适时地跟在太孙队伍后面，她悄悄揪住雷灏的后襟：“竟这般久？孙小娘子差点送命。”
雷灏凑到她耳边：“姑姑，你是不知道，太孙病情反反复复。清醒的时候听闻孙小娘子出事，挣扎起身要下床，被太子妃派人强硬按住，没一会儿厥倒，太医紧急施针救治，醒来后又坚持要出门，结果走两步头晕难耐……如此来回折腾三四回。若非口含参片提神，哪能支撑到现在？”
“乖乖，太孙对孙小娘子动真格的啊？我当是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装装样子。”李嫱若有所思地嘟囔。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哪清楚。”
李嫱眼见诸葛瞻基由牙牙学语的幼童长至如今翩翩少年郎，几乎不曾见其因情爱做冲动之事。何况他们仅仅相处一宿。她肩头微耸，随即四顾张望：“话说，太子妃呢？”
“在东宫。若不是太子突然腹泻，召太子妃前往侍疾，你以为太孙出得门来？”
二人在队尾窃窃私语。旁边的内监伸长脖子，努力偷听他们对话，伸头探脑之际露出后勃颈的半块胎记。
雷灏察觉其小动作，面露不悦：“铮子，你的耳朵若不想要，可以割下来给我下酒。”
被唤作铮子的内监缩回脖子：“李姑姑和雷爷在谈论何事，如此有趣，可否让小的听两句。”
“万铮，在皇宫，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入宫不久，资历尚浅，爬到我等位置尚需时日。此刻的你是不够格跟我们谈天说地的。”李嫱没好气地瞪他。此人齿逾冠岁，甚至虚长雷灏几年，本不适入宫，太子妃怜其误伤致残，且是落第秀才出身，特许他同其他的小内监们一道于今年三月入宫受训。
万铮躬身为自己的鲁莽致歉，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做那人上人。他多番筹谋，为的就是某天能出人头地。
伊拉诺被抬回春晖宫，接受任太医和医女诊治，暂且按下不表。
另一边厢，王颐媛吃瘪气闷，在钱嬷嬷和周莘的陪同下回到居所毓宁宫。甫一进主殿正厅，便见一熊腰虎背的身躯负手立于正中。
钱嬷嬷和周莘装作见所未见，识趣地退下，关合殿门。
“当真被你猜中，”王颐媛扇动团扇，“我还以为他病成那样，铁定出不了门呢。”
那人背对王颐媛，“看来太孙对这位孙小娘子极为上心。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我瞧着不似作假。权谋之事许是你们男人经验丰富，儿女私情则是我们女人更敏感。太孙病得都快走不动路，大可让雷灏将人馋至板床，不必亲自为之的。”
男人收回背在身后的手，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黑漆香杉茶几，思忖片刻开口：“侍妾的事，得抓紧安排。”
王颐媛扇风的手略顿，“你确定要送几颗废棋过去？”
“废棋有废棋的用处，说不定真能搅得春晖宫不得安宁。“他举起茶几上形状尺寸酷似鸡蛋的墨玉摆件，摸索赏玩，“饶是这颗蛋再铜墙铁壁，但凡出现裂缝，苍蝇就能叮咬吸食。”
“我有几个人选，她们又蠢又坏，或许能阴差阳错地助我们成事。”
“甚好。阿媛，有你相助，真是我三生有幸。”男人转过身。面庞黝泽，圆脸浓眉，相貌堂堂，正是安王诸葛烅。他大步迎向王颐媛，豪气地将其揽入怀中。
王颐媛放下团扇，轻轻推开他，美眸内是难掩的伤感与苦涩：“听闻……王妃替你生下一子，着实要恭喜你了。”
诸葛烅用手背指骨温柔地抚过王颐媛光洁的脸颊。“她？她不过是为你占位置的傀儡罢了，何必在意。”他圈紧臂膀，“等到我们大事得成，你我便可尽早团聚。”
“可，我是你的庶母。”王颐媛沮丧地低首。
“那又如何？古有唐皇娶父妾，今为何不能有？”诸葛绪抬起她的下颚，“况且，我比父皇更早与你相识。即使父皇真的问责，我也有话说。”
王颐媛似乎被此话安慰到，娇媚地用脸蹭他的胸口：“花言巧语。”
诸葛烅直盯盯地注视她的眸子，语重心长的说：“但在此之前，我们需克己守礼，万不能被太子和太孙抓住错处。”
王颐媛借袖遮笑。“放心，烅郎，我有分寸的，”她犹豫一瞬，复言，“垎儿他，还好吗？”
“甚好。垎儿现骑射技艺越发精进，颇有少年将军风范。有朝一日当不在我之下。”诸葛烅得意地抚摸下巴的短须
“那蛮好，”王颐媛眼神游移，声调下降，“毕竟，我是其庶祖母。我有义务关照他。”
诸葛烅轻拍她的纤腰，将其搂得更紧。
是夜，周莘回到尚食局，心情低落地唤来陈阿靛。
“什么？王贵妃会把我赐给太孙作侍妾！”陈阿靛双眼绽光，欢喜得合不拢嘴。终于轮到她出人头地，飞上枝头当凤凰。孙氏当下得宠，却无名无份，到时候岂不任她蹂躏。只是思索几番，陈阿靛已喜不自胜。
周莘见其如斯兴奋，实不忍告知真相。她面露戚戚，双目紧闭，长吁短叹：“莫高兴过早，此差事并非如你想象般上佳。”
“什么意思？”陈阿靛满面狐疑，坐回椅子。
周莘下颌颤动，犹豫良久方再开口：“意思是，前路艰险，恐难生还。”
陈阿靛惊愕地睁大嘴巴，少顷，两行清泪顺其脸颊滑落，流进嘴里。咸涩的味道令其意识到这不是梦。她目光涣散，嘴里嘟嘟囔囔的嘀咕，活像个患失心疯的妇人，哪还见分毫过往嚣张跋扈的模样。“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尚未及笄。”
周莘再难掩饰伤痛，抱住她涕泗横流。大哭过后，周莘用宽袖粗暴地抹净泪水，不忘叮嘱她：“阿靛，我知道很难。但，假如某日你遭刑讯，请念在周家、陈家对你呵护备至的份上，万不要供出任何人。”
陈阿靛的下唇现出血印。“好。”
伊拉诺在梦茹和宫娥杨彩画的悉心照顾、及补品名药的投喂下，飞速痊愈。其在床上连躺三日后，虽不能跑跳，慢些走路却是无妨。可某人像只不安分的兔子，在春晖宫的耳房窜来蹦去的，一边跳一边疼得直咧嘴，叽叽喳喳地念叨叫唤，仿佛要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证明——她孙小娘子仍活着。
梦茹无奈地扶额。此莫非所谓地疮疤才好就忘疼？但凡记起自己仓促赶来撞见的那幕场景，梦茹至今心有余悸：伊拉诺面青唇紫，整个人蜷缩在床榻角落，手指呈鸡爪状抽搐不停。细看之下，腰背布满细密的针孔。她差点以为伊拉诺要就此折了，好在其年轻体健，求生欲旺盛。
肺腑五味杂陈，与孙小娘子相处愈久，她对其欣赏之情愈浓。孙小娘子是个极特别的人，如晨曦的朝阳，不需做太多，便能轻而易举地驱散人内心的阴霾，温暖而明媚。其所作所为出人意料、匪夷所思，亦令人忍俊不禁。若是真就此丧命，她大概会难过吧。难过？自记事起便在皇宫，经过多年宫斗权谋的浸淫，她渐渐忘却喜悦和难过是何种感觉，如今托孙小娘子的福，她又找回了它们。
梦茹莞然而笑，正欲端药碗出去，蓦地意识到自己被人从侧面环住，她的脊背僵住，待汤药的清香飘进她的鼻腔，她才恢复松弛，缓缓拍拍对方的手背表示安慰。
“谢谢你，梦茹。”伊拉诺不知梦茹心思，只晓得梦茹特意向太子妃告假前来照顾自己。于异国他乡，能得此挚友，当真乃一大幸事。
杨彩画跨步进屋，迎面撞见该场景，撇头偷笑。
伊拉诺松开环抱梦茹的手，转而紧紧抱住杨彩画：“啊哈哈，让你笑，杨姐姐，现在你也逃不脱我掌心！”
三人哄笑成一团。
杨彩画就是当初在下房宿在伊拉诺隔壁，为了帮她偷馒头而受罚的好心的杨姐姐。伊拉诺没想到杨姐姐被分配来春晖宫了，亦未料到她们机缘不浅，能再度重逢。
耳房外的雷灏伸头探脑，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令其眉头拧巴成疙瘩。他咽口唾液，强硬头皮掀开门帘。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侍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