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姬》猗郁

2、第 2 章

　　暗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所有的厮杀与火光彻底隔绝。

　　刹那间，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嬴战的黄金瞳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失去了所有意义，与常人的眼睛并无二致，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伸手不见五指。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全身感官在瞬间提升至极致。

　　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窸窣声——是布料摩擦。那是文姬摘下了她覆目的护布。在这个一丝光也无的绝对黑暗里，她不再需要它来过滤强光。

　　“跟我来。”她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比在外面时似乎更清晰了几分，少了喧嚣的干扰，她的声线里的那种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鱼得水般的从容。这彻底的黑暗，反而成了她能真正“看清”的世界。

　　紧接着，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直接、毫无隔阂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嬴战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不习惯与人如此贴近，更不习惯在这种完全失去视觉、受制于人的境地。那只手的力量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他并不知道，握住他手腕的这个人，此刻正用一双能洞悉黑暗的眼睛，清晰地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困惑与警惕。

　　“暗道曲折，多有岔路和低矮处，请随我步调，勿要擅动。”她解释道，语气平静无波。她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过前方的路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嬴战压下心中的异样，嗯了一声。此刻他别无选择。

　　她开始前行。步伐不快，但异常稳定，在漆黑无光的狭窄通道中毫无滞涩，仿佛行走在明媚的庭院。她不时低声提醒，精准地报出每一个障碍和转弯：“左转。”“低头，前方有垂石，高约五尺。”“三步后台阶，向下，共七级。” 其精准程度，远超依赖记忆，更像是在实时“阅读”着这条黑暗的通道。

　　嬴战依言而行，全靠她指尖传来的细微牵引和简短的提示来判断方位。他的其他感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能清晰地感知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细腻的皮肤纹理，能听到两人轻缓的呼吸声在逼仄的石壁间交织，甚至能嗅到她发间极淡的、那缕如雪后松针般的特殊熏香，在这土腥气中格外清晰。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

　　他，习惯于冲锋在前，以强大的力量和锐利的目光掌控一切，此刻却像一个懵懂的幼童，被一个在黑暗中视物如常的女子牵引着，行走在未知的领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些许被动、些许依赖、甚至还有一丝荒谬的感觉在他心底滋生。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绝对依赖对方的状态下，他紧绷了数日的心神，竟意外地获得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宁。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文姬再次停下脚步。

　　“稍等，”她松开一直牵引着他的手，“出口到了。”

　　嬴战静静站在原地，听着她在前方熟练地摸索着石壁上的机关。尽管已摘下护目布，但这彻底的黑暗于她而言依旧清晰可辨。

　　“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

　　然而，与预期中或许只是渗入微光不同——
　　霎时间，一股强劲的、带着清晨寒意的山风猛地从门缝中灌入暗道！这风来得又急又猛，吹得人衣袂翻飞。

　　文姬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她一直握在手中、准备随时重新覆上的那方雪蜃纱护目布，如同一片轻盈的白羽，瞬间便被这阵疾风从她指间卷走，翻滚着消失在门外渐亮的天光里，不知所踪。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徒劳地向前抓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住。只能僵在原地，感受着毫无遮挡的、即便只是晨曦也让她感到刺目的光线和冰冷的山风同时扑面而来，让她极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抬手欲遮。

　　“……”她一时无言，唇线紧抿。失去了这层至关重要的屏障，暴露在逐渐变亮的环境中，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赤裸的不安感。

　　嬴战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得也眯了一下眼，随即适应。他看到了那片被卷走的白纱消失的方向，也看到了前方女子那明显不适和试图遮挡光线的动作。虽然不解她为何对光线如此敏感，但丢失重要物品的仓促感是显而易见的。

　　“你的……”他刚想开口。

　　文姬却迅速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妨。快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她率先迈出石门，步伐比在黑暗中时明显谨慎了许多，微微低着头，躲避着越来越亮的天光。

　　嬴战压下疑问，紧随其后迈出暗道。

　　那线微光逐渐扩张，勾勒出石门的轮廓。清晨凛冽又清新的空气大量涌入。

　　文姬率先走了出去，她的身影融入那片灰蒙的晨曦中。嬴战紧随其后，迈出石门。

　　刹那间，视野豁然开朗。东方天际，云层被染上金红的滚边，太阳即将喷薄而出。

　　嬴战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日的疲惫似乎稍减。他转头，想对引路人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第一缕真正的朝阳金光，锐利地刺破云层，照射在平台上。光芒袭来的瞬间，文姬猛地侧过头，抬手遮挡眼睛，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然而，就是这侧头避光的瞬间，那缕炽烈的阳光恰好掠过她未来得及完全避开的脸颊，照亮了她因不适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嬴战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骤然凝固。

　　他看到了——

　　在那双被迫承受强光、因而泛出生理性泪水的眼睛里……瞳孔的颜色……

　　是……黄金瞳？！

　　与他如出一辙的璀璨金色！

　　震惊如同冰冷的激流，瞬间冲刷过嬴战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这双被视为天命所归、助他凝聚人心、让他自幼便与众不同的眼睛……这天下罕有的象征……竟会出现在此地？在此人眼中？！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那试图回避的脸，试图再次确认那惊鸿一瞥的真实性。他的一生因这双眼睛而被赋予太多意义——期待、追随、敬畏，乃至沉重的压力，但他从未怀疑过这份“独一无二”。此刻的发现，撼动了他某种深层的认知。

　　文姬仿佛被他的目光烫到，猛地完全背过身去，将脸深深埋入阴影之中，只留给他一个骤然绷紧、充满抗拒意味的脊背。她抬起的手甚至忘了放下，指尖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强行撕开旧伤疤的剧烈痛苦和愤怒。

　　平台上死寂。只有风声。

　　嬴战盯着她那几乎要竖起尖刺的背影，震惊过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远超寻常的、近乎创伤般的剧烈反应。这绝非简单的畏光或羞涩……这背后……

　　他声音因极度的诧异而显得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你的眼睛……”

　　文姬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被骤然投入冰水的烙铁。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但周身都散发着拒绝的气息。那冰冷的、带着痛楚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令人窒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声音才从风中传来，低哑，疲惫，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殿下看错了。”

　　看错了？

　　他怎么可能看错！

　　那惊鸿一瞥，那与他镜中所见一模一样的璀璨金色，绝不可能看错！

　　嬴战眉头紧锁，黄金瞳中锐光更盛，还想再问。但看着她那单薄而挺直、却仿佛承载着无尽沉重过往的背影，所有追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那句冰冷的否认，与其说是狡辩，不如说是一种……警告。警告他不要再触碰那显而易见的、藏满了痛苦的事实。

　　朝阳此刻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光万丈。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第一次，因为这双带给他无数荣光与责任的眼睛，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重量。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因这双相同的眼睛，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他窥见了那金色背后的阴影，而她，则被强行拖回了那片她拼命想要逃离的黑暗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