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黑莲花已就位 ...
-
溶洞核心大厅,火把通明。
跳跃的火焰将嶙峋的石壁映照得如同巨兽蛰伏的脏腑,光影扭曲,肃穆中透着原始而心悸的庄严。
阿宁站在大厅中央。
她身着繁复华贵的公主礼服,深衣广袖以金线银丝绣出凤穿牡丹暗纹,在火光下流淌着沉甸甸的光泽。
衣物合身,却如同一层无形的枷锁,每一寸布料都在提醒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半分瑟缩。
在她面前,以秦岩为首,黑压压跪着一片从各地赶来的兴南会核心会众。
他们神情狂热,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更像在仰望失而复得的希望图腾。
秦岩一身墨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未行跪拜礼,仅微微躬身主持这场“正名仪式”。
他的声音在空旷溶洞中回荡,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砸在石壁上,愈发衬得阿宁孤立却沉稳。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秦岩朗声宣告,目光最终落在阿宁平静无波的脸上,“今,南靖正统血脉,昭宁公主殿下,历尽劫波,安然归来!吾等兴南会众,誓死效忠殿下,光复河山,重振国祚!”
“誓死效忠殿下!光复河山,重振国祚!”
声浪在溶洞中翻滚碰撞,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阿宁微微抬着下巴,神情平静,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仪与疏离。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沉静无波的眼眸,深不见底地敛去了所有真实情绪。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冰冷坚硬的意志。
硬碰硬毫无胜算,秦岩需要一个“完美傀儡”,更需要一个可控的存在。
那么,她便给他一个——将顺从包装成默契,让他沉溺于“一切尽在掌控”的错觉。
心念既定,她周身紧绷的气息悄然松弛,那份沉静更显自然,完美融入“傀儡”人设。
仪式结束,人群在秦岩示意下散去,紧锣密鼓准备转移。
秦岩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关怀:“殿下,此地非久留之所,我们即日启程前往梧州,臣已安排妥当。”
阿宁轻轻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有劳秦大人。”没有多余的话,姿态优雅而顺从。
秦岩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未再多言。
转移过程迅捷隐秘,一行人通过复杂通道汇入地表世界。
久违的天光透过遮蔽物缝隙照来,旷野的凛冽寒风取代了溶洞的潮湿,几辆马车已等候在隐蔽处。
秦岩亲自扶她上了中间最宽大的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垫,设小几、暖炉与薄毯,纱帘低垂隔绝内外。
车夫一声低叱,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冻土发出辘辘声。
车厢内只剩两人相对而坐,短暂沉默后,秦岩缓缓开口:“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您便是‘苏宁儿’。家母远亲,父母双亡,前来投奔。您是臣的……表妹。”他刻意咬重“表妹”二字。
阿宁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柔和:“全凭表哥安排。”
这一声“表哥”,叫得自然得体,秦岩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指尖细细丈量,确认她是否完全纳入掌控。
片刻后,秦岩移开目光,掀开车帘望向窗外:“如此甚好,便于行事。”
马车此时已经驶上了相对平坦的官道,并且开始接近梧州城廓。
窗外的景象,逐渐从荒凉的郊野,变得鲜活、喧嚣起来。
吆喝叫卖的小贩,熙熙攘攘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店铺,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
十年了,这是阿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置身事外般地观察这片“正常”的人间烟火。
十年江湖,她与谢无争如同无根浮萍,穿行于山林、小镇、破庙,所见多是荒凉、险恶与底层百姓的挣扎。
而眼前这片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温暖又冰冷。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脸上带着寻常悲喜的行人,掠过那些为生计奔波的身影,内心却是一片苍凉的警惕。
这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这每一张看似平凡的面孔背后,又是否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座城池,对她而言,不是家园,而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狩猎场。
而她,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新朝号衣的巡逻兵士,手持长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马车旁经过。
那统一的服饰,冰冷的兵器,带着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紧接着,马车转过一个街角,远处,梧州监察御史官邸那气派非凡的朱门高墙,已隐约可见。
飞檐斗拱,石狮肃立,无声地宣告着其内蕴含的权力与秩序。
阿宁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
一股孤独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她下意识地将手缩回了御寒的斗篷之内。
宽大的斗篷完美地遮掩了她手臂的所有细微动作。
这厚重的织物,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一个在秦岩锐利目光下,短暂得以喘息的私人领地。
在那温暖的黑暗里,她几乎是本能地,将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隔着层层叠叠的、华美却冰冷的衣料,一枚坚硬而熟悉的轮廓,紧紧贴着她的肌肤,被她的体温焐得带上了一丝暖意。
是那枚铜钱,她用红绳系了,戴在颈上,如护身符一般。
仿佛瞬间接通了某个开关,无数个与谢无争相关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是破庙雷雨夜,他变着不成调的戏法,将那枚铜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驱散她心底恐惧的慵懒笑容;是江湖夜雨中,他撑着那把画歪了萱草的油纸伞,将她护在身后,与不明身份的探子周旋的从容背影;是落霞镇的小院里,他漫不经心地将一朵野蔷薇别在她衣襟破口上的促狭眼神……
十年点滴,如同暖流,在这冰冷的车厢内,在这陌生的繁华里,无声地浸润着她几乎要冻僵的心脏。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那坚硬的轮廓硌着指腹,传来一丝笃定的真实感。
“谢无争,” 她在心底,对着那个不知此刻身在何方的人,无声地说道,“你看,我要走进深渊了。”
目光再次扫过窗外那高耸的府墙、森严的守卫,以及这看似繁华,实则步步惊心的城池。
“这里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算计。”
她想起谢无争教过的,“藏巧于拙,用晦而明。”
那么,顺从的表妹,就是她最好的“拙”与“晦”。
她能感觉到身侧秦岩那看似随意,实则无时无刻不在审视着她的目光。
她知道,从踏入这辆马车,不,从她在溶洞里点头的那一刻起,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而她,必须赢。
掌心下,那枚铜钱的轮廓愈发清晰,坚硬地硌着她的皮肤,也硌着她的心。
一股奇异的、由回忆铸就的勇气,缓缓升腾。
“但你在这里,” 她按在心口的手更加用力,指节甚至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枚铜钱,将那个人的影子,彻底烙进自己的灵魂深处,“我便不怕。”
他的离开,无法斩断精神的联结。
他教给她的智慧、勇气,留给她的念想,就是她闯入这龙潭虎穴最锋利的匕首,最坚固的盾牌。
马车,在监察御史官邸气势恢宏的大门前,缓缓停稳。
车辕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声最终的宣告。
秦岩率先起身,撩开车帘,先行下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无可挑剔,带着臣子的恭敬与“表哥”的体贴。
“表妹,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将猎物引入巢穴般的笃定。
阿宁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脸上覆上一层温顺却平静的神色。
“有劳表哥。”她将手轻轻放在秦岩掌心,借着他的扶持,稳稳走下马车。
秋末的阳光照射在她过于白皙的脸上,她微微眯起了眼。
抬头望向那两扇缓缓打开的、如同巨兽口吻般的朱漆大门,以及门后那深不可测的庭院。
一股混合着陈木、香料和权力威压的气息,从门内隐隐透出。
她的新舞台,也是她的新囚笼,就在眼前。
而她,独自一人,身着华服,心怀利刃,步入了这片未知的战场。
风扬起她鬓角的碎发,也吹动了腰间那枚盘龙螭纹玉佩的流苏。
那流苏的摇曳,仿佛是她此刻命运的写照,看似身不由己,却已在风中划出了属于自己的轨迹。
属于“苏宁儿”的戏,正式开锣。
——第一卷《明珠蒙尘》终——
卷终语:
宫墙血,十年霜。
明珠坠入凡尘巷,铜钱一枚暖心房。
从陆明臻到阿宁,从昭宁公主到苏宁儿,她于烈火与背叛中重塑脊梁。
而今,铜钱犹在胸口,利刃已藏袖中。
黑莲花,就此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