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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微光渐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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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11年
秋
长安的秋意渐浓,风里带来了渭水畔的湿气和皇城落叶的枯索。
公主府内的气氛,因接连不断的明枪暗箭而愈发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在这片无形的压抑中,林晓月与苏怀瑾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微妙而酸涩的境地。
书库内的合作依旧默契,澄心堂前的对视依旧能瞬间领会彼此意图。
但某种东西,在“灯下同心”那夜的深谈后,悄然改变了。
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未被捅破,却让每一次偶然的靠近、每一次不得已的手指相触,都变成了甜蜜的折磨。
她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距离,却又不由自主地贪恋着对方带来的那点温暖与安宁。
理智的弦时刻紧绷,警告着她们前路艰险,任何一点软肋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更不忍将对方拖入自己未知的风暴之中。
转折,发生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
林晓月处理完一桩棘手的公文,心头烦闷,信步走到公主府外围墙边,想借清冷的雨丝清醒一下头脑。
就在那处熟悉的、堆放杂物的角落,她看到了一团瑟缩的、几乎与灰暗背景融为一体的白影。
那是一只猫。极其瘦弱,毛发被雨水打湿,脏污地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它蜷缩在唯一一块略能遮雨的凸石下,浑身颤抖,碧色的眼瞳里盛满了野性的惊惧与濒死的绝望。
林晓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这孤寂无依的身影,莫名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同样漂泊无依的部分。
她站在原地,没有靠近,只是默默看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
自那日后,她经过那处时,总会“不经意”地落下些自己省下的、柔软的糕饼碎屑。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怀瑾也发现了这个小生灵。
她心细如发,几次在清晨当值或黄昏归去时,远远瞧见那猫儿警惕地舔舐着什么,又注意到墙角偶有的食物残渣。
于是,她也开始“顺手”将一些省下的、易于消化的肉糜或米粒,放在它可能经过的角落。
两人心照不宣,默默做着同样的事,却从未说破。
这仿佛成了她们之间一个无声的秘密,一个在冰冷权谋之外,唯一柔软而温暖的联结。
直到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轰然降临。
那日黄昏,天色骤暗,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林晓月站在廊下,望着密集的雨帘,莫名想起了那只猫。
那样的弱小,如何能抵挡这般疾风骤雨?
鬼使神差地,她撑起伞,绕到府邸外围墙边。
果然,在那熟悉的角落,那团白色的身影正蜷缩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发出细微而可怜的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冰冷的雨水带走。
几乎在她看到它的同时,另一个撑着青色油纸伞的身影也匆匆而至。
是苏怀瑾。
两人在滂沱大雨中猝然相遇,目光同时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身上,瞬间都明白了彼此出现在此的原因。
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和了然的默契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雨声哗啦,掩盖了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
“它……”苏怀瑾看着小猫可怜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下意识上前一步。
林晓月比她动作更快,已收起伞,弯腰,不顾地上的泥泞与它身上的污秽,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湿漉冰冷、不停颤抖的小猫抱了起来。
小猫似乎感知到没有恶意,微弱地叫了一声,竟没有过多挣扎,只是将小小的、冰冷的脑袋往她怀里钻。
“雨太大了,不能留它在这里。”林晓月的声音被雨声掩盖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抬头看向苏怀瑾被雨水打湿的裙摆,“我那里近些。”
苏怀瑾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肩头,又看看她怀中那团可怜的小东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两人也顾不得其他,共撑着一把伞(主要是遮住小猫),快步回到了林晓月居住的院落。
进了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气氛才显得有些异样。
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带着一丝尴尬的静默。
林晓月将小猫放在铺了软布的矮榻上,那小东西冷得直往布里钻。
“得把它擦干。”林晓月说着,转身去寻干净的布巾。
苏怀瑾已自然地走上前,解下自己身上并未完全湿透的素色帕子,动作轻柔地开始擦拭小猫湿透的毛发。
她的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晓月拿着布巾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灯火下,苏怀瑾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柔和,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全然的温柔与怜惜。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酸软得不成样子。
她沉默着将布巾递过去,苏怀瑾接过,两人便一起动手,小心翼翼地替那只小猫擦拭。
指尖偶尔会因为动作而碰到,却都因专注于眼前的小生命而暂时忘却了尴尬与回避。
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却像火星,烫得林晓月心头一跳,又强迫自己迅速移开。
擦干了身子,小猫不再剧烈发抖,露出了原本雪白的毛色,只是看上去更加瘦小可怜。
林晓月又去小厨房寻了些温水和软烂的米糕来。
小猫起初还有些警惕,但在食物的诱惑下,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始舔食。
看着它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林晓月和苏怀瑾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即抬眼看向对方。
灯火温暖,驱散了秋雨的寒凉,映照着彼此略显狼狈却异常柔和的面庞。
方才的慌乱与默契,共同照顾一个小生命的专注,暂时驱散了那些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它真白。”苏怀瑾轻声说,目光落在小猫身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卸下了所有心防。
“嗯,”林晓月应道,看着那身逐渐干爽、蓬松起来的雪白毛发,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叫它‘雪奴’可好?”
“雪奴……”苏怀瑾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弯起更深的弧度,那笑容在灯下显得格外温软,“很好听。”
自此,雪奴便在林晓月的院中安了家。
它似乎知道是这两人救了它,对她们格外亲近。
林晓月处理公文时,它会蜷在她脚边打盹;苏怀瑾来时,它会绕着她的裙摆细声细气地叫,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指尖。
雪奴的存在,像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片晦暗不明的地带。
她们依旧谨慎,依旧克制,但因为这个小生灵,有了更多“合理”的交集。
一起喂食,一起看它在阳光下慵懒地打滚,讨论它今日是否多吃了些……那些看似寻常的对话和共同关注的焦点,为她们身处权力漩涡的紧张生涯,带来了无数珍贵而柔软的瞬间。
一种无声的、温暖的纽带,通过这只小猫,悄然将两颗挣扎的心,拉得更近。然而,越是靠近,那份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的酸涩感便越是清晰。
就在这温情与拉扯交织的日子里,边关再传急报。
王晙再度声称突厥异动,请求朝廷调拨巨额粮饷增兵。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林晓月力陈其诈,分析得鞭辟入里,最终太平公主采纳其议,暂缓大军调动,只派监军御史秘密核查。
然而,核查军情非同小可,为确保消息可靠,林晓月需亲自离京数日,前往监察御史出发前
的秘密驻地,交代关键细节。
消息传来时,苏怀瑾正在书库整理典籍。
她执卷的手微微一颤,墨迹差点污了书页。
边关凶险,王晙又非善类,此去……她不敢细想。
离京前夕,暮色四合,秋风中已带了明显的寒意。
林晓月在房中整理行装,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雨丝,更添几分萧索。
房门被轻轻叩响。
“请进。”
苏怀瑾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淡淡药草香的安神茶走了进来,神色如常,步履平稳。
她将茶碗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温柔:“听闻姑娘明日要出趟远门,天气寒凉,饮些热茶,暖暖身子也好安眠。”
“有劳你了。”林晓月看着她,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见惯常的温婉与恭谨。
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与随之而来的失落,交织成一片酸楚。
苏怀瑾垂眸,替她将案头散乱的文书稍稍整理,动作轻缓。
屋内一时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半晌,苏怀瑾整理的动作微微一顿,终是抬起头,望向林晓月。
灯火下,她那双总是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无法完全掩饰的忧惧。
尽管林晓月并未言明具体风险,但她身处权力边缘,如何不知边关军务牵涉之广、之险?
她抿了抿唇,似在下定某种决心,那决心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敢。
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羊脂白玉扣,玉质温润无瑕,雕着简单的祥云纹样,看得出是常年贴身佩戴之物,浸润着主人的体温。
她将玉扣递到林晓月面前,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盖过:
“这枚玉扣……我自小便戴着。”她顿了顿,避开林晓月惊讶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据说……能佑人平安。”
她鼓起勇气抬眸,深深望入林晓月眼中,那里面有关切,有恳求,更有一种不容错辨的、超越了身份与礼法的深切牵挂。
“姑娘……定要平安归来。”
林晓月的心像是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和那枚递到眼前的玉扣,狠狠撞了一下。
酸涩与暖流交织奔涌,几乎让她窒息。
她看着那枚被主人体温熨得温热的玉扣,又看向苏怀瑾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所有理智的堤坝,所有刻意的疏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没有推拒,也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无比郑重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虔诚,接过了那枚玉扣。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颤。
玉扣入手微凉,却仿佛带着能灼伤灵魂的温度。
林晓月紧紧将其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千钧重量。
她迎上苏怀瑾的目光,眼神坚定,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许下承诺:
“好。等我回来。”
没有缠绵的告别,没有越界的亲昵,只有这六个字,承载着未尽的情意与生死相托的信任,沉甸甸地落在彼此心间。
苏怀瑾眼中水光一闪,终是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安心的笑容,轻轻颔首,随即飞快地转身离开,仿佛再多停留一刻,那强撑的平静便会溃不成军。
林晓月独自站在房中,听着她远去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脚步声,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玉扣,将它紧紧贴在心口。
窗外,秋雨淅沥,寒意深重。
而怀中的玉扣,和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所有纷繁复杂的顾虑与时代的枷锁,在这微凉渐暖的秋夜里,烙下了最深情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