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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灯下同心 ...


  •   公元711年
      夏

      长安的夏日,粘稠闷热,然而比天气更令人窒息的,是骤然笼罩公主府上空的阴云。

      清晨,林晓月刚踏入澄心堂,便觉气氛凝滞如铁。

      太平公主面覆寒霜,几位心腹幕僚皆眉头紧锁。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沈赞善,你来得正好。”太平公主将一份密报推至案前,声音冷得像冰,“宫中传出消息,有人在陛下寝宫附近,发现了写有陛下生辰八字、刺满银针的木偶!”

      厌胜之术!

      宫中大忌!

      而所有若有若无的线索,竟都隐隐指向了太平公主!

      流言在隐秘渠道飞速传播,直指公主因引入“时务策”遭清流非议而心怀怨怼,故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荒谬!”一位姓崔的老幕僚愤然道,“此等拙劣伎俩,分明是构陷!”

      “构陷也需要证据。”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幕僚忧心忡忡,“此刻陛下必然震怒,宁可信其有。若我们应对不当,之前所有努力恐将付诸东流,殿下亦会陷入极大被动。”

      林晓月心头一紧。

      她知道历史上太平公主最终倒台,罪名之一便是“图谋不轨”。

      她无法预知这木偶藏于何处,由谁放置,历史的细节在此一片模糊。

      对手这一招,阴狠且精准。

      “殿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沉稳,“民女以为,此刻慌乱正中对方下怀。此举目的不在坐实罪名,而在制造猜疑,动摇陛下对殿下的信任。我们若急于辩白,或反应过激,反而显得心虚。”

      “你有何对策?”太平公主看向她,目光锐利,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民女建议,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林晓月清晰地说道,“请殿下立刻主动上书,以‘避嫌’与‘自证清白’为由,恳请陛下派遣信重之人——比如高力士高公公,”她特意点出李隆基的心腹,“彻底、公开地搜查公主府。同时,殿下可自请于府中静居,暂不理外事,以示坦荡。”

      堂内一片寂静。

      这无异于将自身安危交到对手指定的“裁判”手中。

      “若……若他们趁机栽赃?”崔幕僚忍不住问。

      “所以,在我们主动请求搜查的同时,必须暗中行动。”林晓月目光扫过众人,“双管齐下。明面上,我们敞开大门,任由搜查。暗地里,需立刻动用所有力量,反向追查流言源头,查清那木偶所用木材、布料、丝线的来源,这种宫中禁物,流入民间必有痕迹。”

      她的思路清晰,胆大心细。

      太平公主凝视她片刻,果断拍板:“就依沈赞善所言。陈管家,你负责协调府内,配合可能的搜查,务必稳住人心,不得自乱阵脚。素云,”她看向林晓月身后沉默的护卫,“你带几个机警可靠的人,听沈赞善调遣,暗中查访。立刻去办!”

      命令下达,公主府这台精密的机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管家陈叔虽面露忧色,却沉稳地安排着各项事宜,叮嘱仆役们各司其职,不得议论。

      厨娘王妈甚至特意准备了安神的汤水,送到各位心神不宁的幕僚处。

      林晓月坐镇澄心堂,协调各方信息,心神紧绷。

      她知道,李隆基集团此番出手,绝非刘幽求一人之力,背后是那个庞大势力的又一次协同进攻。

      午后,她趁隙回到自己在公主府的临时居所,想静心思索还有无遗漏。

      推开门,却见窗边的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卷。

      她疑惑地走上前,展开一看,心中猛地一震。

      这是一份前朝宫中类似巫蛊案的详细卷宗抄录,其中记载了查案过程、物证特征及最终破获细节。

      卷宗末尾,还有几行清秀的小楷批注,分析了此类案件中常见的构陷手法与物证破绽,尤其点出了一种特定产地、专供内廷的丝绸边角料可能留下的线索。

      没有署名,但那笔迹,林晓月认得——是苏怀瑾。

      她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了最具参考价值的前例,并给出了关键提示!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这份无声却及时的支持,显得如此珍贵。

      根据苏怀瑾提供的线索,结合自身推演,林晓月迅速调整了暗中调查的重点。

      素云等人行动迅捷,很快锁定了一名在御花园当差、近日行为鬼祟的小太监,以及城中一家曾为宫中供应过特殊香料、近期却有不明资金流入的商铺。

      陷阱与反陷阱在暗处激烈交锋。

      最终,在高力士带着人马板着脸“奉命”搜查公主府却一无所获的同时,林晓月通过巧妙渠道,将暗中查到的线索,递到了宫中另一位与高力士不甚和睦的老宦官手中。

      虽然最终只揪出了几只微不足道的“虾米”,但足以让精明的李旦察觉到,这场针对太平公主的“厌胜”风波,背后远非那么简单。危机暂时解除。

      是夜,万籁俱寂。

      林晓月踏着清冷的月光往回走,在经过通往书库的那条岔路时,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夜色中,只见书库方向的回廊下,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光影中,苏怀瑾静静地站在那里,身旁跟着她的贴身丫鬟阿离。

      阿离见到林晓月,乖巧地行了一礼,便悄然后退了几步,隐入阴影中守候。

      苏怀瑾看到林晓月,并未上前,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足以融化这寒夜的温柔笑意。

      随即,她便转身,提着灯笼,在阿离的陪伴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深处。

      林晓月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晚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那份因并肩作战而愈发清晰的悸动,以及那份超越了称谓、深入到信任与支撑的紧密联系。

      数日后,科举改革之争再起。

      为了争夺取士话语权,太平公主意图在制科中增加“时务策”比重,再遭崔元楷等“清流”猛烈攻讦。

      澄心堂内,争论不休。林晓月再次提出应争夺“时务”与“治策”的话语权,选拔真能经世济民之才。

      此论一出,又遭以崔幕僚为代表的保守派反对。

      “沈赞善所言之‘时务’,无非是些机巧之术,岂能与我等皓首穷经、秉承圣贤之道的士子相提并论?若以此取士,只怕会坏了读书人的心性,让投机钻营之辈得势!”

      正当争论渐起时,苏怀瑾抱着一摞厚厚册籍,再次悄然立于门外,阿离则安静地守在堂外。

      “圣贤之道,莫非不食人间烟火?”苏怀瑾的声音清凌凌响起,如同泉水击石,“《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空谈义理,何以固本?”

      她步入堂内,向太平公主盈盈一礼:“殿下,奴婢查阅了近十年官吏考绩‘优等’者的策论与施政记录。其共通之处,皆在能切中时弊,提出务实安民之策。徒以经文华彩获优者,百中无一。”

      她将册籍呈上,里面条分缕析,数据详实,案例充分。

      太平公主边看边点头,看向崔幕僚等人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林晓月望向她,恰逢苏怀瑾也正抬眸看来。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无需言语,便知彼此心意相通。

      她们一个在前台引势,言辞犀利;一个在幕后运筹,提供着智慧支持。

      在这关乎未来人才选拔的战场上,她们达成了完美的战略配合。

      风波暂歇,又是一个深夜。

      书库内只余她们二人整理卷宗,阿离和素云则在外间低声交谈着府中近日的趣事,声音隐隐传来,带来几分人间烟火气。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分离,时而交织。

      “今日,多谢你。”林晓月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指的不仅是今日科举之事,更是上次厌胜风波中那份及时的卷宗。

      苏怀瑾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声音轻柔:“分内之事,何须言谢。能略尽绵力,是怀瑾之幸。”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况且,能与晓月你并肩而行,我心……甚安。”

      她终于再次自然地唤出了“晓月”这个乳名,没有了上元节时的羞涩,只剩下全然的亲近与信赖。

      林晓月心中一动,看着她灯下柔和的侧脸,忍不住问道:“怀瑾,你如此才华,心思又这般玲珑,为何甘于屈居这书库一隅?”她听说过苏怀瑾是凭借自身能力考上的女官,但这其中缘由,她很想知晓。

      苏怀瑾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一卷《史记》的封皮。

      再抬头时,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落寞,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我出身兰陵苏氏,”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姑娘或许听过,一个……颇重‘规矩’的家族。”

      林晓月心中一动。

      兰陵苏氏,确实是书香望族,以诗礼传家著称,但也以家风严谨、甚至古板闻名。

      “族中同辈,男子皆可延名师,习经史,论朝政,以求闻达。”苏怀瑾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嘲讽,“而我,自幼亦喜读书,过目不忘,论才学,自问不输任何兄弟。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或者,是为了将来能嫁入更高门第的筹码。”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林晓月能听出那平静之下,被岁月掩埋的委屈与不甘。

      “他们为我选定了一门‘好亲事’。”苏怀瑾继续说,“对方是世家子弟,门当户对。可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一生困于后宅,相夫教子,将自己的才学与思想,埋没在无尽的琐碎与迎合之中。”

      她抬起眼,看向林晓月,目光清澈而坚定:“所以,我偷偷备考。那时没有公主府的‘时务策’,考的是经史典籍,女德女训。但我考上了,以头名的成绩,考入这皇家书库,成了苏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凭自己本事,挣得官身的女官。”

      “然后呢?”林晓月轻声问,心中已隐隐猜到答案。

      “然后?”苏怀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更多的却是解脱,“然后,家族震怒。父亲说,除非我辞去官职,回去应下那门婚事,否则,苏家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我选择了留下。自此,与苏家,也算是恩断义绝了。”

      林晓月看着她,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撼与怜惜。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挣脱家族的束缚,选择一条如此孤独而艰难的路?

      “所以,姑娘问我为何甘居于此?”苏怀瑾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因为这里,有浩瀚的典籍,有相对的自由。在这里,我的才学有用武之地,我的头脑不必为取悦任何人而思考。在这里,我能感觉到,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她转回头,目光落在林晓月身上,那里面有关切,有欣赏,更有一种找到同类的、难以言喻的触动:“而遇到姑娘,看到姑娘以女子之身,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不依附,不退缩,凭自身才智六计奇出……怀瑾才真正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这世间,原来真有女子,可以这样活着。”她轻声说,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

      林晓月的心被狠狠触动了。

      她终于明白,苏怀瑾为何会被她吸引。

      不仅仅是因为才智的欣赏,更是因为,林晓月活成了苏怀瑾内心深处最渴望成为的样子。

      她走上前,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深深的敬意与共鸣,轻轻握住了苏怀瑾微凉的手。

      “怀瑾,”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试图用牢笼束缚你的人。你这般明珠,合该在此发光,而非在锦匣中蒙尘。”

      苏怀瑾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她感受着林晓月掌心传来的温热,那温度仿佛能驱散她心底积年累月的寒意。

      她看着林晓月眼中毫无保留的赞赏与理解,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看见”、被懂得的暖流,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低下头,眼角微微湿润,唇边却绽开一个无比真实而释然的笑容。

      静默在温暖的灯火中流淌了片刻,苏怀瑾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轻声反问:“那……晓月你呢?我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

      林晓月唇边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瞬。

      她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仿佛能从这触碰中汲取一丝讲述往事的勇气。

      再抬眼时,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层薄薄的、难以化开的怅惘。

      “我……”她顿了顿,声音比刚才更轻,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隔了一层薄雾的故事,“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因一场意外去世了。”

      她省略了“福利院”,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继续说道:“后来,我寄居在远房亲戚家中。”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苏怀瑾却能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深藏的、常年累月积攒下的寂寥。

      “那时……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凡事都得看人眼色,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丝苦涩的自嘲,“生怕给人添了麻烦,便连那一点点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苏怀瑾的心随着她的话语慢慢收紧。

      她想象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在并非自家的屋檐下,如何谨慎地、孤独地长大。

      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虽未亲身经历,却因其家族中的人情冷暖而能深切体会。

      “后来呢?”苏怀瑾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不忍。

      “后来……”林晓月的目光再次落向跳动的灯焰,仿佛那火焰能吞噬掉后续不愿详述的细节,“那亲戚家……也有了自家的骨血,我便……不便再长留了。” 她用一个模糊的“不便长留”,轻描淡写地概括了第二次被“送走”的伤痛。

      自那之后,她便一直是孤身一人了。

      她抬起眼,看向苏怀瑾,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和洞察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一种深切的、几乎与这热闹人间格格不入的孤独。

      “所以,”林晓月的语气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一种勘破般的淡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天地虽大,却无一处是我归宿,也无一人……真的需要我。活着,似乎只是为了喘口气。”

      她无法解释现代职场的倾轧与理想的幻灭,只能将那种耗尽心力后、对生命本身意义的虚无感,归结于这具身体原主沈知秋曾经的困境,以及自己灵魂深处无法排解的疏离。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她低声喃喃,引用了那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话,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但或许,我便是吧。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直到……后来,想着总得找点事情做,找点能让自己觉得……还活着,还有点用处的事情。”

      她隐瞒了自杀的最终选择,只将那种极致的绝望,表述为一种麻木的、“浑浑噩噩”的状态,以及最终想要寻找生命动力的微弱渴望。

      而这动力,在遇到太平公主、遇到苏怀瑾之后,才真正变得清晰和炽热起来。

      苏怀瑾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原以为自己挣脱家族已是艰难,却不想晓月的过去,竟是这般无依无靠,在孤独与漂泊中浸染长大。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归属感”,比她那带有明确反抗目标的痛苦,或许更加沉重和窒息。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林晓月的手,仿佛想通过这力道,将那份温暖与坚定传递过去。

      “你不是孤岛,晓月。”苏怀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眼中水光潋滟,却异常明亮,“至少……现在不是了。”

      她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公主府需要你,殿下需要你。那些因你而得以保全生计的商户,那些因你力争而有望一展抱负的寒门学子……他们都需要你。”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却鼓足勇气,迎接着林晓月的目光,声音轻柔如羽,却又重若千钧:

      “而我……也需要你。”

      灯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和彼此眼中清晰倒映的身影。

      林晓月看着苏怀瑾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真诚与依赖,心中那片冰封了许久的荒原,仿佛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凿开了一个口子,温暖的泉水汹涌而入,漫过所有干涸的裂缝。

      她不再是孤岛了。

      在这千年之前的长安,在这危机四伏的公主府,她找到了她的彼岸。

      灯火噼啪,映照着两人紧握的双手和彼此眼中清晰倒映的身影。

      阿离和素云在外间似乎也察觉到了室内气氛的柔和,交谈声愈发低微,带着善意的了然。

      在这危机四伏的长安,在这寂静的书库一隅,两颗曾经孤独的灵魂,因为共同的坚持、相通的理念与彼此毫无保留的理解和支撑,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同心”。

      灯下之心,悄然紧靠,照亮了彼此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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