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雪中的赤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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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呼吸是白色的。
林澈将脸埋在厚厚的羊毛围巾里，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了一把冰冷的碎玻璃。他停下脚步，拄着登山杖，环顾四周。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穹，以及脚下无尽延伸的、死寂的纯白。
这里是苍云山脉的深处，一个在冬季几乎被人类世界遗忘的角落。作为生物医学专业的学生，林澈此行是为了采集几种极端环境下生长的稀有苔藓样本，用于他的毕业论文研究。笔记本上潦草地记录着导师的叮嘱：“……Saxifraga umbrosa，多见于背风岩壁；Bryum argenteum……切记，天气多变，务必在下午三点前下撤。”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防水腕表。下午两点十分。时间不多了。
风势骤然加剧，卷起地面的雪沫，如同一群无形的白色幽灵在狂舞。能见度迅速下降，连不远处嶙峋的怪石也变得模糊不清。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林澈的心脏。他掏出指南针，表盘上的指针却像喝醉了酒一样，疯狂地左右摇摆。
“地磁干扰？”他心头一沉。在这片未经充分勘探的原始山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雪更大了，不再是轻柔的雪花，而是密集的、横着飞来的雪粒，砸在防风镜上噼啪作响。林澈知道，他遭遇了预料之外的暴风雪。必须立刻寻找避难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记忆和残存的方向感，向着地图上标记的一处可能存在的岩壁凹陷处艰难跋涉。
每走一步，积雪都没过膝盖，体力在急剧消耗。寒冷透过最顶级的防寒装备，一丝丝地渗透进来，试图冻结他的血液和意志。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了那几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样本，过于深入这片白色荒漠。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视野左侧，一处被大量积雪和冰挂半掩着的黑色洞口，突兀地出现在风雪帷幕之后。
那不像一个自然的岩缝，洞口边缘过于规整，隐约透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又被岁月和自然力量侵蚀得模糊难辨。或许是一个废弃的勘探矿洞，或是某个古老信仰留下的遗迹？林澈无暇细想，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黑暗的入口。
踏入洞口的瞬间，狂风与雪沫的嘶吼被隔绝了大半，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洞里比外面更加昏暗、阴冷，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岩石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的味道。
林澈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大口喘着气，摘下结满冰霜的防风镜，好一会儿才让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他拧开头灯，一道光柱刺破黑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避难所。
洞穴内部比他想象的要深邃宽阔，洞壁有明显的凿刻痕迹，似乎曾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地下空间。头灯的光线扫过地面，照见了散落的、已经风化得看不出原貌的木屑和一些类似陶罐的碎片。
他往里走了几步，试图寻找更避风的位置。突然，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低头一看，头皮瞬间发麻——那竟是一段惨白的、不知属于何种生物的骨骼，被他无意中踩碎了。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次并非完全源于低温。他猛地将头灯的光束移向洞穴深处。
光柱的尽头，落在洞穴最内侧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盘踞着的、如同上好绸缎般泛着冰冷光泽的……巨大躯体。银白色的鳞片在灯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微光，每一片都有人类的手掌大小，紧密地排列着，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水桶般粗细的蛇身。它盘绕的姿态带着一种沉睡的、却又令人胆寒的威严。
林澈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蛇类！这超出了他对现代生物学的认知范畴。
紧接着，他注意到了异常。在那庞大的银色身躯上，靠近头颅下方的位置，有一片区域的鳞片翻卷、碎裂，颜色深暗，与周围完美的银白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猛兽的利爪撕裂，又像是被某种□□所伤。伤口周围的雪地，浸染着已经半冻结的、暗红色的血迹。
它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林澈甚至无法确定它是否还活着。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理智在尖叫，让他立刻转身，逃离这个潜伏着未知危险的巢穴。但另一种更深层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却在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看到了伤口边缘不自然的紫黑色，那是中毒或严重感染的迹象。他看到了巨蛇紧闭的双眼，以及它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它似乎在沉睡，或者说，是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林澈僵在原地，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逃跑，是最安全的选择。但……见死不救，任由这样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生命在此悄无声息地消逝？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瞬间，巨蛇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它紧闭的眼睑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林澈对上了一只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只眼睛啊！瞳孔是宛如最纯净红宝石般的竖瞳，此刻却黯淡无光，像是蒙尘的宝石。然而，在那片赤色的深处，林澈没有看到预期中的暴戾与凶残，反而是一种……近乎通晓人性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古老的悲伤。
那眼神像一支无形的箭，瞬间射穿了林澈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它不是一个无意识的野兽，它是一个拥有智慧、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生灵。
风雪在洞外咆哮，仿佛为洞内这无声的对峙奏响了背景乐章。那赤瞳中的光芒只闪烁了一瞬，便又无力地阖上，仿佛刚才那一眼已经耗尽了它最后的力气。
林澈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医者的仁心与对未知生物的恐惧在他脑中激烈交战。那庞大的身躯代表着绝对的力量和危险，一旦苏醒，足以轻易将他碾碎。但那伤口，那黯淡的赤瞳，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生命气息，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脆弱。
他想起了自己选择医学的初衷，不仅仅是为了探索生命的奥秘，更是为了在生命面临威胁时，能够伸出援手，无论对方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灵。
“它会死。”这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在林澈脑中。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腥甜味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他缓慢地、极其谨慎地靠近，每一步都轻得像羽毛落地，生怕惊扰到这沉睡的巨兽。在距离它盘踞的身体约五米远的地方，他停下了，将背包轻轻放下。
他先取出紧急医疗包，然后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清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低声说话，声音很轻，更像是一种安抚性的自言自语，不知道是说给蛇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没有恶意……你伤得很重，需要帮助……”
他打开医疗包，取出消毒液、纱布、外科剪刀和一把镊子。他知道，对于如此巨大的体型和这样严重的创伤，他这点药品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至少，他可以清理伤口，防止感染进一步恶化。
真正靠近时，那伤口的惨烈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鳞片翻卷，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底下苍白的组织。暗红色的凝血和脓液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更浓的腥臭。林澈戴上无菌手套，用蘸满消毒液的棉球，极其轻柔地开始清理伤口边缘。
就在棉球触碰到伤口的瞬间，那庞大的银色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
林澈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后退几步，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登山杖。
巨蛇并没有攻击，只是那巨大的头颅再次微微抬起，赤色的瞳孔再次睁开，这一次，里面充满了被惊扰的狂怒与毫不掩饰的杀意！一种源自远古洪荒的、冰冷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洞穴，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林澈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结了，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惊恐而渺小的身影。
对峙只持续了几秒。或许是因为伤重无力，或许是林澈之前安抚性的低语和此刻明显不具攻击性的姿态起了作用，那骇人的杀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巨蛇深深地看了林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它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甚至往林澈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凑近了一点。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道无声的许可。
林澈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重新走上前，这一次，动作更加坚定。
他小心翼翼地剪掉伤口周围无法清理的碎鳞和腐肉，用大量的消毒液冲洗。每一下触碰，都能感受到手下躯体的细微颤抖，但它再也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意图。处理完伤口，他拿出所有的大号创可贴和绷带，勉强覆盖住伤口的主要部分，又用胶带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得几乎虚脱。但看着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至少不再流血化脓的伤口，他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成就感。
然而，另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面前——体温。蛇是变温动物，在这冰天雪地的环境中，它的新陈代谢会降到极低，伤势恢复几乎不可能，甚至连维持生命都成问题。巨蛇的身体摸上去一片冰凉，如同洞穴里的岩石。
必须让它暖和起来！
林澈环顾四周，洞内没有任何可以生火的东西。他看向自己带来的装备，一咬牙，将备用衣物全部拿出来，又拿出那个关键时刻能当取暖毯用的应急保温毯，小心地覆盖在巨蛇盘踞的身体上，尤其是靠近伤口的区域。
但这远远不够。衣物和毯子无法主动产热。
他看着巨蛇在昏迷中依旧微微颤抖的躯体，看着它呼吸越来越微弱，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用自己的体温。
这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
这个想法让林澈自己都感到战栗。与如此庞大而危险的生物肌肤相亲？无异于将头伸进猛兽的口中。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洞外的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他无法离开，也无法生火。巨蛇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赌一把吧。”他对自己说，“为了那双……有故事的眼睛。”
他脱下最外层潮湿的防风外套，只穿着干燥的抓绒内衣。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巨蛇盘踞的身体旁，找到一个相对平缓的缝隙，小心翼翼地侧身躺了下去，将自己的背部，紧紧贴在了那冰冷而坚硬的鳞片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那感觉，就像是抱住了一块万载寒冰。他咬紧牙关，努力伸展身体，尽可能增大接触面积，并用双臂环抱住冰冷的蛇身，试图将自己有限的体温传递过去。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逝。林澈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巨兽微弱的心跳，以及它冰冷鳞片下，那极其缓慢流淌的血液。他用自己的体温，如同一个微小的火种，试图点燃这堆即将熄灭的篝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澈自己也快要被冻僵，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感觉到，紧贴着的鳞片，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一种极其微弱的暖意，开始从接触点反馈回来。
是他的体温起了作用？还是巨蛇自身的生命力在复苏？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环抱着的蛇身，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攻击性的抽搐，而是一种……无意识的、寻求温暖的缠绕。
那巨大的、银白色的躯体，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般，开始缓慢而轻柔地收紧，将林澈更紧密地环绕在中心。没有施加压力，更像是一个寻求热源的拥抱，一个冰冷世界中对温暖的本能依恋。
林澈先是身体一僵，但预想中的挤压和窒息并没有到来。相反，被环绕在中心后，来自外界的寒风被有效阻挡，形成了一个相对温暖的小空间。他能感受到巨蛇心脏的搏动变得有力了一点点，呼吸也似乎深沉了些许。
它是在依靠他。
这个认知让林澈心中最后一丝恐惧也消散了。他放松下来，甚至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安心地待在这个由世界上最危险的生物构成的“庇护所”里。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松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终，在这冰冷与温暖交织的奇异怀抱中，沉沉睡去。
……
林澈是被一种异样的触感惊醒的。
他感觉自己脸上被什么冰冷而光滑的东西触碰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轻柔。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下一秒，他彻底清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一张放大的、属于人类的、俊美到近乎妖异的脸，近在咫尺！
那人有着一头墨黑的长发，几缕银丝夹杂其中，更添神秘。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轮廓深邃如同古典雕塑，紧抿的薄唇缺乏血色。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如同凝固的鲜血，是纯粹而冰冷的赤红色，瞳孔是爬行动物特有的竖瞳！
此刻，这双非人的赤瞳，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林澈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依旧被那银白色的巨大蛇身环绕着，而这张脸的主人，显然与这巨蛇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他是……它？
震惊让林澈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个怀抱，坐起身来。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那双赤瞳中闪过一丝被惊扰的不悦和野兽般的警惕。男人——或者说，蛇人——猛地俯下身！
动作快如闪电！
林澈只感到颈侧一阵刺痛，对方冰冷的牙齿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
他被咬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澈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伤口处迅速蔓延开来，瞬间传遍半个身体。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赤瞳。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悲伤或疲惫，只剩下纯粹的、属于掠食者的冰冷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懊恼？
他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颈上，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冰雪、岩石和一丝淡淡血腥气的冷冽气息。
毒素在蔓延，林澈的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泛起黑边。他要死了吗？死在这个陌生的山洞里，死在这个刚刚他还试图拯救的神秘生物口中？
真是……讽刺啊。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到，咬住他的男人松开了口。那双赤瞳中闪过一丝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慌乱的情绪。
然后，林澈听到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曾使用过的声音，艰难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别……动。”
紧接着，他看到男人抬起手，用指甲在自己苍白的手腕上猛地一划，深红色的血液瞬间涌出。然后，那只流血的手腕，被强硬地、不容拒绝地递到了他的唇边。
“喝下去。”
这是林澈彻底陷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冰冷的血液气息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芬芳，涌入他的鼻腔。无尽的疑问如同漩涡般吞噬了他的意识——
他为什么要咬我？
这血……又是什么？
我……会变成什么样？
山洞外，风雪依旧。而山洞内，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他们的命运，因这致命的一吻与这救赎之血，彻底纠缠在了一起，驶向未知的、波澜壮阔的未来。
